清晨,江面上雾气弥漫,尚未散去,然而码头处却已传来阵阵人声。远远望去,只见几个画家正忙碌地支起画架,对着那水色空蒙的地方调朱弄粉,似乎想要将这江上的美景尽收画中。
其中有一位身着绸衫的画家,他的笔尖蘸饱了浓墨,口中还念念有词:“烟波浩渺处,最是诗情。”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那墨汁却仿佛故意与他作对一般,突然滴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污了半张宣纸。画家见状,不禁顿足长叹,手忙脚乱地赶忙更换纸张,重新开始作画。只见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那模样,倒像是与这天地间的美景结下了深仇大恨一般。
而在岸边,静静地泊着一只旧木船,船头蹲着一位老渔夫。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粗瓷碗,碗里的米粒稀疏可数,但他却喝得极慢,仿佛每一口都是在品尝珍馐美味一般。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粼粼的江波之上,似乎在欣赏着这江水的流动之美。
突然,有一条鱼跃出了水面,溅起了一串水花。老渔夫见状,咧嘴一笑,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是将最后一口粥水仔细地咽下,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开始整理他的渔网。他的动作如江水般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慌乱。
我见状,随口问他今日的收成如何,他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回答道:“网沉了,鱼多。”那声音平平淡淡,就像江风拂过芦苇一般,虽然没有丝毫的波澜,但却自有一种笃实的滋味。
那边画架前,绸衫画家又废了一张稿纸。他正为如何描摹烟波的神韵而苦恼,忽见老渔夫理毕渔网,竟靠着船篷闭目小憩起来。江风掠过他古铜色的脸膛,几缕银发在风中轻颤。日头渐高,薄雾尽散,波光碎金般跳跃在船舷上。画家望着这幅景象,手中画笔不知不觉垂落。这渔夫呼吸均匀,似睡非睡,浑然与江天融为一体——他分明正活在画者苦苦追寻的“烟波浩渺”里,却对此浑然未觉。
午后的阳光暖人,渔夫悠悠醒来,从舱底掏出两个煨熟的红薯。他掰开一个递给我,薯肉橙黄,热气裹着朴实的甜香扑面而来。一口咬下,泥土的厚味与阳光的暖意同时在舌间漾开,竟胜却无数珍馐。老渔夫自己只默默咀嚼,眼神投向江心沙洲,那里几只白鹭正悠然踱步。他并不吟哦眼前景致,但那份安闲自在,分明已将天地间的清旷悉数收纳于心。
那边画家终于搁笔,宣纸上烟水苍茫,却总透着几分造作的清冷。他踱步过来,望着老渔夫闲坐的身影,忽然苦笑:“先生好自在。”渔夫只抬头淡然道:“吃饱困觉,等鱼入网,还要什么?”画家闻言一怔,半晌凝滞无语。
归途上我忽有所悟:神宗说“饥来吃饭倦来眠”,道破了至高的天机竟藏于至简的日常。那绸衫画家欲在笔墨中强求诗情,反倒疏离了真山水;老渔夫无心于风雅,眼前景致却自然化作性灵的一部分,如呼吸般平常而永恒。原来人间大道,本不必苦苦远求——它就在我们捧起粗碗、枕着江声的每一个朴素晨昏里静静流淌。
暮色渐合,江面渔火点点。画家的写生稿被江风卷入水中,墨迹顷刻化开,终于融进了真正的烟波。那渔火明灭处,分明映着生命最本真而自足的光亮,它不待寻觅,只需一颗不迎不拒的平常心去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