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西头鱼肆的腥气最浓时,瘸腿老张的板车便碾过青石板。他卸下鳙鱼青鲩,血水蜿蜒如溪,汇入街边阳沟。沟底沉淀的鱼鳞经年累月,竟铺成一条银亮星途。醉汉们踉跄踏过这星河,呕吐物溅起时,老张只眯眼剔鳞——刀锋过处,银甲纷飞如碎玉,倒比酒徒衣襟沾的秽物洁净三分。
布庄账房王先生最厌酒气。每逢醉汉倚门呕吐,他便以袖掩鼻,笔尖在“出入账”上戳出墨团。某日墨汁漫漶处,忽见“叁佰文”的“叁”字裂成三只墨鸦,扑棱棱飞出账册,翅尖扫过醉汉油亮的后颈。他惊觉自己袖中算珠硌得掌心生疼,而檐下蜘蛛正从容收网——网心粘着的,恰是昨夜醉鬼遗落的铜板。
中秋月夜,满街酒旗猎猎。瘸腿老张收摊最迟,板车压着满地碎光归去。车过醉仙楼,见檐角悬的灯笼红得滴血,光晕里浮着万千蛾影。楼窗洞开处,刘员外正举杯邀月,金戒嵌进肥指如刑枷。酒液从杯沿溢下,在月光里凝成琥珀色的泪——老张忽然懂得:醉乡原是黄金铸的牢,醒界不过是铁算盘打的笼。
王先生每夜必在亥时焚香。线香青烟笔直上升时,窗外总飘来“五魁首”的嘶吼。某夜吼声裂帛,他腕间佛珠应声而断。檀木珠滚落满地,在青砖缝里排成北斗。俯身拾捡时,瞥见沟中鱼鳞映着香头火星,竟似银河倾入市井。檐外忽然坠下醉汉,呕吐物溅湿他新浆的布袜。秽气蒸腾里,佛珠沾了浊液反倒莹润生光。
腊月二十三祭灶夜,雪粒子敲打鱼肆油布棚。老张以冻裂的手剖开最后一条鳜鱼,鱼肚里掉出粒金砂——定是上游淘金客醉酒落下的。王先生踏雪来买鱼头豆腐,瞥见金砂在血冰里闪光。两人对望片刻,老张忽将金砂弹入阳沟:“留着给蚂蚁过年打酒。”沟底鱼鳞阵承接这粒金芒,霎时浮起碎金般的涟漪。
开春冰消时,醉仙楼倒了匾。刘员外套枷游街那日,满城争看富贵云散。老张的板车路过府衙,见阶前污渍里嵌着半粒金纽扣。他俯身欲拾,却见蚁群正合力搬运纽扣上残存的金线,队伍庄严如祭司仪仗。王先生挤在人群中,账册滑落在地,纸页被风翻动如白蝶纷飞。醉汉的呕吐痕干涸成褐斑,在“贰仟两”的朱批旁,竟如红梅映雪。
夏至那夜雷雨,阳光漫溢。鱼鳞裹着陈年酒垢、金砂与算珠,浩浩荡荡游向城河。老张和王先生在石桥相遇,各提一盏防风的玻璃灯。灯影投在浊流上,照见鳞阵旋成太极图,金砂是阳眼,算珠为阴眸。对岸醉汉的呕吐声穿雨而来,两人相视而笑,各自举灯照向对方脚下——灯光交错处,满地污秽竟幻作星河倒影。
瘸腿老张后来照旧剔鳞,王先生依然拨算盘。醉仙楼旧址新开了茶馆,跑堂的吆喝声更清亮。偶有醉客瘫倒沟边,老张便抛片鱼鳞盖其额,王先生则投枚铜钱入其怀。鱼鳞映月如银符,铜钱沉袋作闷响——市廛里的醒与醉,原不比楚河汉界。恰似沟中鱼鳞载沉载浮,日光下是腥秽,月华里成星河,全凭造化流转的心镜映照。
原来释家说的自在,不在抗拒浊泥,而在泥淖中养出莲根;不因厌弃醉影,便自诩清光独耀。你看老张刀尖挑起的鱼肠坠地时,总有野猫从容叼去——天地大化,本无净秽之分,醉醒之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