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卫戍司令部的地下指挥所里,胜利的狂喜如同退潮后的海水,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粘稠、更加冰冷的压抑。
空气里还残留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混合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让人感觉肺叶都沉甸甸的。
唐生智的办公室内,那盏孤零零的煤油灯,火苗被通风口灌进来的气流吹得忽明忽暗,将墙上那幅巨大的南京城防地图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已经独自坐在这里快一个时辰了。
面前的茶水换了三遍,从滚烫喝到冰凉,可他依旧感觉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火,灼得他心慌意乱。
那份来自重庆的加密电报,就被他用一个沉重的铜墨盒压在桌角。
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电报的前半部分,是洋洋洒洒的嘉奖令。
委座用尽了赞美之词,将南京守军,特别是独立旅,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抗战之魂,国之利刃”。
多高的评价。
可唐生智看到的,却是嘉奖令背后,那附录里短短的一句话。
“望李旅长再接再厉,不负党国重托,与南京共存亡。”
这是捧杀。
赤裸裸的捧杀。
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另一封只有他能看到的,级别更高的密电。
“妥善安置”,“严密观察其动向”。
这八个字,像八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钉进了他的心里。
唐生智不是傻子,他在官场宦海沉浮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这八个字背后是什么意思,他比谁都清楚。
这是要他卸磨杀驴。
不,甚至连驴都还没卸下来,就要举起屠刀了。
一想到李逍遥那张年轻却沉稳得可怕的脸,唐生智就感觉一阵阵的后怕。
南京保卫战打到那个份上,所有人都已经绝望了,连他自己都准备好了与南京城一同化为焦土。
是那个年轻人,硬生生地,把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南京守军,给拽了回来。
那尊缴获来的巨炮每一次怒吼,都像是李逍遥在替他唐生智,向那些瞧不起他,等着看他笑话的政敌们,狠狠地抽着耳光。
这份恩情,比天还大。
可是,重庆的命令,又让他如何违抗?
违抗的下场,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到。
一时间,唐生智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每一寸皮肉都在忍受着煎熬。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想了想,又重重地放下。
他不能亲自出面。
这件事,必须找一个信得过,有分量,而且和李逍遥关系匪浅的人去做。
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楚云飞。
黄埔五期的高材生,委座的得意门生,晋绥军的青年才俊,更是这次突袭三号炮台,立下奇功的关键人物。
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楚云飞和那个李逍遥,惺惺相惜,私交甚笃。
让他去,最合适不过。
打定主意,唐生智拿起电话,用一种疲惫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机要秘书下达了命令。
“请三五八团的楚团长,到我这里来一趟。”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楚云飞一身戎装,笔挺地走了进来。
硝烟和战火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让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军人的冷峻和坚毅。
“司令。”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
“云飞兄,快坐,快坐。”唐生智一反常态地站起身,亲自拉开一张椅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亲近。
“这次南京大捷,你和你的三五八团,居功至伟啊。”
他亲自给楚云飞倒了一杯热茶,茶水的热气氤氲升腾,暂时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特别是突袭三号炮台,一举扭转战局,委座在电报里都对你赞不口。等战事告一段落,我一定亲自上报,保举你做师长。”
楚云飞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并没有去碰那杯冒着热气的茶。
“司令言重了。保家卫国,乃军人天职,云飞不敢居功。”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唐生智干笑了两声,知道这些客套话没什么用。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抽屉里拿出那份让他坐立不安的密电,推到了楚云飞的面前。
“云飞兄,你我都是党国军人,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这是重庆刚刚发来的密电,你看看吧。”
楚云飞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薄薄的电报纸上。
眼神从最初的平静到疑惑,再到震惊。
当看到“妥善安置”和“严密观察其动向”那几个字时,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心底直冲脑门。
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剑,锋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直视着唐生智。
“司令,这是什么意思?”
唐生智被看得有些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只能转开目光看着跳动的灯火,声音变得含混不清。
“云飞兄,你应该明白,李逍遥和他的独立旅,背景,毕竟有些复杂。”
“委座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国难当头,稳定,压倒一切啊。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你是懂的。”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真实意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导的意味。
“你和那个李逍遥,私交甚好,在战场上配合默契。司令部希望,你能利用这层关系,多了解一下独立旅的内部情况,特别是,他们下一步的打算,以及他们和延安方面的联系。”
“这也是为了党国,为了大局着想。云飞兄,这是你为党国效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办公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楚云飞没有立刻回答。
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在三号山头,李逍遥把缴获的巨炮指挥权毫不犹豫地交给自己时的信任。
想起了在反击前夜,李云龙带着敢死队用生命为炮火指示目标时的决绝。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在硝烟和鲜血中凝结成的袍泽之情,此刻都化作了一股灼热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
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硝烟味的军衣。
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然后,对着唐生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脚跟有力地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司令。”
楚云飞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学生以为,国难当头,凡是真心抗日者,皆为我袍泽弟兄。”
“李兄之才,远胜于我。其所作所为,皆为救国救民,光明磊落,日月可鉴。学生不敢,也不能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唐生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楚云飞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楚云飞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如同出鞘的利剑,掷地有声。
“学生只知军人天职是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不知何为党派之见,何为同室操戈。”
“学生在黄埔入学时,校长训示,‘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学生时刻铭记在心。”
“今日之南京,尸山血海,无数忠魂尚未安息,若此时还要在背后算计浴血奋战的袍泽,与禽兽何异?”
“若司令要学生上阵杀敌,学生万死不辞。”
“若要学生行此不义之举,恕难从命!”
说完,他再次敬了一个军礼,没有再看唐生智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留给唐生智的,只有一个如标枪般挺直的,绝不妥协的背影。
“你,你。”
唐生智指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只能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份密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楚云飞,真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走出司令部,一股夹杂着血腥和尘土的寒风迎面吹来,让楚云飞滚烫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已是深夜,南京城里却并不安静。
远处,依旧能听到零星的枪声,那是部队在清剿残余的日军。
街道上,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焦黑的弹坑。
一队士兵正抬着担架,从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抬出一个受伤的平民。
不远处,几个百姓打扮的妇人,提着热水桶和馒头,正往一群正在休息的士兵手里塞。
“长官,喝口热水吧。”
“弟兄们,吃个馒头垫垫肚子。”
那些浑身血污,疲惫不堪的士兵,接过馒头,狼吞虎咽,有的年轻士兵,吃着吃着,就哭了。
楚云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城市,这就是他们用鲜血扞卫的同胞。
可就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土地上,就在这些英雄的尸骨还未寒冷的时候,有些人,却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对付自己人了。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告诉李逍遥。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李逍遥的信任,更是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团结。
打定主意,他不再犹豫,辨明了方向,大步朝着独立旅的临时指挥部走去。
当天深夜,独立旅的临时指挥部里,李逍遥正对着地图反复推演着撤退的路线和方案。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
门被推开,楚云飞一身风尘地走了进来,带来了外面深夜的寒气。
李逍遥有些意外,抬起头。
“楚兄,这么晚了,有事?”
楚云飞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将李逍遥正在研究的那张标满了红色箭头的南京城防地图轻轻地合上了。
然后,看着李逍遥的眼睛,将今天晚上在唐生智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全部说了出来。
包括重庆方面的态度,唐生智的拉拢,以及那封充满了杀机的密电。
说完,他静静地看着李逍遥,等待着他的反应。
李逍遥听完,脸上并没有出现楚云飞预想中的愤怒或是震惊。
只是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然后,拿起桌上那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了楚云飞,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楚兄,我若是你,你会怎么做?”李逍遥突然问道,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楚云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李逍遥的意思。
他是在问,如果换成自己,是会选择忠于党国,还是忠于道义。
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只要是打鬼子,你指哪,我打哪。”
李逍遥笑了,那笑容在烟雾中显得格外真诚。
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楚云飞的肩膀。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这一刻,两个来自不同阵营,有着不同信仰的军人,他们之间的信任在血与火的考验之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这份信任超越了党派,超越了立场,只源于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