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谛僧缓缓俯身,枯瘦如柴的手指轻柔地、几乎带着一种怜爱般,捧起了貌温上校那颗须发贲张、表情凝固在极致惊恐中的头颅。他将头颅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位置,那半张慈悲的人脸与半张森然的骨面,共同“凝视”着那双已然涣散无神的三角眼。
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一种诡异的寒凉,却用一种仿佛超度亡魂般的悲悯语调,轻声细语地说道:
“善哉……莫要记恨,莫要徘徊。世间苦海无涯,贫僧此举,乃是助你早登极乐,得大解脱……此乃无上功德。”
这极度违和的一幕——慈悲的言语、恐怖的面容、血腥的首级——构成了冲击所有人理智的诡异图景,比任何直接的恐吓都要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随即从那颗头颅上移开,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那群已经完全吓傻了的士兵。
这些平日里或许也能欺压百姓、开枪杀人的杂兵,何曾见过如此诡异恐怖的场面?他们的上校,那个在他们眼中如同土皇帝般的存在,竟然被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村民,像砍瓜一样一刀剁了头!而那个半边白骨的妖僧,竟然还在捧着人头超度!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士兵的队伍。
有人张着嘴,手里的枪滑落到地上都浑然不觉;有人还保持着刚才看热闹的嬉笑表情,只是那笑容已彻底僵死,比哭还难看;一个年纪最小的士兵,裤裆迅速濡湿变黄,温热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下,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颗人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另一个则开始无声地流泪,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大门在眼前洞开。
他们的勇气和凶悍,在这种超越理解的“神魔”面前,被彻底碾碎成了渣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妙谛僧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波吞身上。
此时的波吞,还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姿势,粗重地喘息着。最初的惊恐和不敢置信,在妙谛僧那“悲悯”的超度声和士兵们极致的恐惧中,迅速发酵、变质!
一种扭曲的、狂热的、自我膨胀的极致兴奋感,如同毒液般瞬间涌遍他的全身!
他做到了!他杀了不可一世的貌温上校!是佛子赐予了他力量!他是被神选中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波吞猛地扔掉了砍刀,仰天发出嘶哑而癫狂的大笑,笑声在死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杀了!佛子!我杀了这个魔头!我做到了!哈哈哈哈!”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疯狂与权力欲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过那些依旧跪伏在地、抖成一团的村民。此刻的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仿佛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他踩着貌温上校无头尸体流出的血泊,走到村民面前,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指着他们,声音因激动和嘶吼而变得尖利破音:
“看到没有!看到佛子的法力没有!看到我的力量没有!”他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额头的烙印仿佛在灼烧,“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波吞!佛子座下金刚护法!就是这里的老大!这里唯一的王!你们!一切都要听我的!明白吗?!谁敢不服!”
他猛地指向那颗被妙谛僧捧着的头颅,声音狰狞:“就是那个下场!”
村民们早已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冲击得精神近乎崩溃。刚刚摆脱貌温的恐怖,瞬间又坠入了波吞的疯狂和妙谛僧那深不可测的诡异之中。他们像一群受惊的羔羊,在绝对的暴力与神秘的威压下,只能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冷而沾血的土地上,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混乱、无助、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沼泽,将他们彻底淹没。
而妙谛僧,依旧平静地捧着那颗头颅,仿佛周遭的疯狂、恐惧、权力的更迭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静静地,汲取着这盛宴中澎湃涌动的——愿力与恐惧。
就在波吞的狂笑和村民的哀泣声中,死寂的士兵队伍里,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极度惊恐、完全走调的尖叫,撕裂了短暂的平衡:
“妖——怪——啊!!!杀人了!上校…上校的头被砍下来了!!快跑啊!!!”
这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瞬间将士兵们脑中那根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炸断!
恐惧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爆炸!
“跑啊!”
“魔鬼!他们是魔鬼!”
“妈呀——!”
惊呼声、哭喊声、绝望的嚎叫声响成一片。什么军队、什么命令、什么武器,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扔掉了手中的步枪,仿佛那烧火棍般烫手;他们甚至忘记了跳上近在咫尺的卡车,大脑只剩下最原始的指令——跑!远离这个地狱!远离那个捧着人头的白骨妖僧和那个砍头疯子!
三十多人如同炸窝的蚂蚁,又像是被狮群冲散的角马,彻底失去了秩序,哭爹喊娘地、连滚带爬地向着来时的土路亡命奔逃。场面混乱不堪,有人被同伴绊倒,也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狂奔,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妙谛僧静静地“看”着这出闹剧,那半张人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近乎“惋惜”的神情。他轻轻摇了摇头,对着那些奔逃的背影,用一种仿佛老师责备不成器学生般的口吻,轻叹道:
“唉……慈悲予尔等,奈何不回头。机会给了,是你们……自己不中用啊。”
叹息声未落,异变陡生!
以他为中心,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气猛地翻涌而出,如同决堤的墨色潮水,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要遮蔽天空的阳光。那黑气之中,传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低沉的咆哮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
紧接着,一头头形态各异、却同样狰狞可怖的恶犬,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挣脱而出,自黑气中猛扑出来!它们有的浑身溃烂流脓,有的只剩下骨架眼窝燃烧着绿火,有的体型巨大如同小牛犊,獠牙外翻滴落着腐臭的唾液!
“吼——!”
“嗷呜——!”
恶犬们发出绝非阳间生物的恐怖嗥叫,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死亡闪电,扑向那些奔逃的士兵。
惨剧,瞬间上演。
尖锐至极的惨叫声、绝望的哀嚎声、皮肉被撕裂声、骨骼被咬碎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奔跑声,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主导的声音。一个士兵被扑倒,喉咙瞬间被撕开;另一个试图反抗,手臂被整条扯下;景象如同修罗屠场,血腥气冲天而起。
妙谛僧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半只人眼和半个空洞的眼窝,冷漠地“欣赏”着这场单方面的杀戮盛宴。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最后方。那里,那个刚才吓尿了裤子的、年纪最小的士兵,正跌跌撞撞地跑着,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眼看就要被一头最为壮硕、仿佛由无数碎尸拼接而成的巨犬追上。
那巨犬人立而起,阴影完全笼罩了小士兵,布满獠牙的巨口张开,腥风扑面,眼看下一秒就要咬断他那纤细的脖颈。
就在这时,妙谛僧平淡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惨叫与咆哮,直接落入那巨犬的耳中:
“够了。放了他。”
巨犬的动作猛地僵住,獠牙距离士兵的皮肤仅剩寸许。
妙谛僧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总得有一个……要回去报信的吧。”
那拼接巨犬似乎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但还是顺从地闭上了嘴,松开了爪子,甚至还用巨大的头颅嫌弃地拱了一下那个已经彻底吓傻的小兵。
那小兵瘫软在地,眼神空洞,魂飞魄散,仿佛变成了一具空壳。他呆呆地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看着同伴支离破碎的尸体,看着那缓缓消散的黑气与恶犬,最后目光定格在远处那个端坐着、手捧人头的僧人身上。
过了好几秒,求生的本能才驱使着他,像个提线木偶般,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他一步一趔趄,失魂落魄地、沿着来的路,蹒跚地向回走去。他甚至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害怕,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指令在驱动着他——回去…报信…
他将成为这场恐怖屠杀唯一的见证者和传声筒,将“德耶谬村妖僧”的恐怖,带回给貌温的上级,带回给缅北的军阀,乃至更远的地方。
妙谛僧默默地“目送”着那个渺小的、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仿佛在欣赏自己播下的又一粒恐惧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