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 年，香港的秋风第一次没有带来萧瑟，反而卷起了一股燥热的火药味。这股火药味的源头，不是九龙城寨的某个暗巷，也不是湾仔码头的走私船，而是中环，希尔顿酒店顶层的宴会厅。
今天，英资巨头帝国置业集团要在这里召开新闻发布会。请柬用的是烫金英文花体字，纸张厚得能当扑克牌用，全香港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媒体，从《信报》到《天天日报》，从丽的电视到无线电视，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把整个宴会厅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古龙水、雪茄烟和香槟混合的味道，和江氏实业上次在半岛酒店那股混杂着江湖豪情与草莽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老钱的精致与傲慢。水晶吊灯像凝固的冰瀑，把光线揉碎了洒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每一只高脚杯都擦得能映出人影，服务生们穿着笔挺制服，走路带风，下巴抬起的角度仿佛用量角器精确测量过。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你们那套，不过是过家家。
下午三点整，发布会正式开始。在无数闪光灯的爆闪中，三道身影走上主席台。
走在最中间的，自然是帝国置业的大班，汉密尔顿爵士。这位六十多岁的老牌爵士，今天穿了一身萨维尔街手工定制的三件套，银灰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的文明杖顶端镶嵌着一块温润的象牙。他就像一头刚巡视完领地的雄狮，眼神平静而威严，每一步都踩在香港商业食物链的顶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越感，仿佛在说：我不是来开发布会的，我是来接受你们朝拜的。
紧随其后的是首席运营官斯特林。他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黑豹，身形精悍，目光锐利。他扫视全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前，看着老鼠在迷宫里乱窜的愉悦。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走在最前面的华人买办，冯志辉。
好家伙，今天的冯先生，简直不是走路，是飘着走的！
冯志辉，这位往日在洋人老板面前永远微微弯腰的商业精英，此刻却像一只赢得选美冠军的孔雀。他穿了一身惹眼的亮蓝色西装，头发抹的头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几乎能晃瞎人眼。他走上台时，下巴高高扬起，鼻孔几乎朝天，那夸张的姿态仿佛不是走在红毯上，而是走在通往天宫的云梯上。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向世界呐喊：我，冯志辉，成功了！我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踩在了脚下！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充满戏剧性的语调开口，那感觉不像开发布会，倒像演莎士比亚的话剧。
“各位来宾，各位媒体朋友，下午好。” 冯志辉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仿佛每一个字都泡在蜜糖里，“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拨乱反正’！”
台下一片哗然。
“拨乱反正” 这四个字，用得太重了！这简直是直接指着江氏实业的鼻子骂！
冯志辉很享受这种效果，他顿了顿，接着说：“众所周知，最近香港的通讯市场，出现了一些…… 嗯，有趣的现象。一些靠投机取巧、甚至旁门左道起家的公司，用粗制滥造的产品和哗众取宠的噱头，搅乱了正常的商业秩序。他们以为，靠一点小聪明，就能挑战百年基业的规则？他们以为，在后巷里攒出来的东西，就能登上大雅之堂？”
他的话里满是轻蔑，那股鄙夷像倒垃圾一样泼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这简直是对‘科技’这个词的侮辱！是对所有严谨的科研人员、所有遵守商业道德的企业家的羞辱！今天，帝国置业就要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科技！什么，才是真正的实力！”
这段开场白，充满火药味和高高在上的审判感，瞬间点燃了全场气氛！记者们的笔在笔记本上疯狂滑动，闪光灯亮得像白昼。
冯志辉志得意满地退后一步，把舞台交给了斯特林。
斯特林走上前，他不像冯志辉那么浮夸，但他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致命。
“女士们，先生们。” 斯特林的声音沉稳有力，“帝国置业，现在正式向全香港发布我们的全新一代智能寻呼机 ——‘复仇者’（Vindicator）！”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巨大幕布轰然落下，露出一张巨大的产品海报。海报上，“复仇者” 寻呼机的造型充满未来感，比江氏的 “利刃” 更小、更薄，金属外壳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复仇者’，搭载了我们最新研发的‘普罗米修斯’芯片！” 斯特林的声音里满是自豪，“它的功耗，比市面上任何产品都低百分之九十五！一次充电，正常使用待机时间，超过三十天！”
轰！
全场炸锅了！三十天！这比江氏 “利刃” 的二十天，足足多了十天！这是绝对碾压的数字！
“它的信号接收灵敏度，提升了百分之五十！在任何角落，都能接收到最清晰的信号！它拥有更强的信息处理能力，可以储存多达五十条信息！”
每一个参数，都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江氏 “利刃” 的宣传数据上！
“最重要的是，” 斯特林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台下记者们一张张震惊的脸，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然后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口吻，公布了那个决定性的数字：
“它的售价，不是七百块，不是五百块，而是 —— 四百五十块港币！”
四百五十块！
这个价格，像一颗引爆的深水炸弹，让整个宴会厅的空气都沸腾了！所有人都疯了！这已经不是价格战了，这是自杀式攻击！帝国置业疯了吗？他们要用钱活活砸死江氏实业！
就在全场陷入癫狂时，一个穿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老外被请上了台。他是帝国置业的首席技术官，大卫?埃文斯博士。
埃文斯博士，这位来自曼彻斯特的技术宅，此刻像个打了鸡血的摇滚明星。他拿着一台 “复仇者” 样机，脸上是混杂着狂热、兴奋和极度傲慢的神情。
那份狂喜，简直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又像牛顿被苹果砸中了脑袋！他激动地对着话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吼道：“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产品！这是一个奇迹！一个由严谨的科学和真正的研发创造的奇迹！”
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横飞：“我听说，香港有家公司，也做出了类似的东西？哦，那太可笑了！那是什么？那是在后院敲敲打打的玩具！他们的设计，在我看来，满是幼稚、可笑的瑕疵！比如，他们的电源管理模块，为了追求所谓的稳定，居然用了一个保守到愚蠢的旁路电容！这导致了什么？导致了瞬时响应的延迟！而我们，‘复仇者’，我们优化了它！我们纠正了这个错误！我们让它变得完美！”
埃文斯博士的这番话，让台下的科技记者们眼睛都亮了！这可是大新闻啊！这不仅是产品碾压，更是技术上的公开处刑！
他越说越兴奋，状若疯魔：“科学，是严谨的！是需要积淀的！不是某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在卧室里画几张图纸就能实现的！那叫幻想，不叫科学！我们‘复仇者’的‘普罗米修斯’芯片，每一个逻辑门，每一行代码，都凝聚了我们实验室数十位博士、数百位工程师的心血！我们才是规则！我们才是未来！”
这番话，通过电视直播，清晰地传到了观塘工业区，江氏实业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
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廖忠气得脸都白了，捏着算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咔咔作响。阿豪更是 “噌” 地一下站起来，拳头捏得咯咯响，嘴里骂道：“靠！这帮混蛋！公开找茬啊！雄哥，我带人去希尔顿给他们松松筋骨！”
江盛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他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里那个手舞足蹈、状若疯魔的老外博士，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眼神里是足以将人凌迟的怒火。帝国置业这一手，太狠，也太毒了。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是要把江氏实业的名声彻底搞臭，把他们钉在 “山寨”“投机” 的耻辱柱上。
就在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到快要爆炸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江小朵端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她十六岁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紧张，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她走到电视机前，看了一眼屏幕上正在接受记者们疯狂追捧、像世界之王一样的汉密尔顿爵士，又看了一眼那个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的埃文斯博士。
忽然，她的嘴角，非常非常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微笑，那是一种…… 看到极其有趣、极其愚蠢的猎物自己跳进陷阱，还在里面载歌载舞的…… 怜悯。
江盛雄捕捉到了女儿脸上这个稍纵即逝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心中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零下一百度的液氮，瞬间熄灭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杀意，都化作了一股冰冷的、带着一丝残忍快意的情绪。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电视上，汉密尔顿爵士走到台前，用带着浓重贵族口音的英语，发表了最后的战争宣言：“‘复仇者’，首批十万台，已经完成生产！下周一，将在全香港同步发售！帝国置业，将用绝对的实力，清除市场上的杂音，恢复香港商业应有的秩序与优雅！”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办公室里，阿豪和廖忠看着江盛雄，又看看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江小朵，一脸茫然。
江盛雄缓缓靠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电视里那群正在庆祝胜利的 “聪明人”，低声笑了，那笑声里满是说不出的嘲讽和期待。
“朵朵啊，” 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他们…… 真是把催命符，当成上帝的福音书来读了。”
江小朵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淡然道：“爸，大戏开锣，我们买好花生，看戏就行了。”
窗外，帝国置业的 “复仇者” 发布会，像一场盛大的烟火，照亮了整个香港的天空。
只是，没人知道，这场烟火的燃料，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