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十二年的冬天,终于在一场席卷北国的鹅毛大雪中展现了它的威严。冰雪覆盖了山川原野,却无法冻结帝国肌体深处涌动的暗流。随着朱常洛调查旨意的下达,以及各方势力的进一步动作,一些潜藏于冰层之下的裂痕,开始清晰地显现出来。
北疆总督府的彻查命令与皇帝来自京师的旨意几乎同时抵达了相关的军器局、兵仗局档案库。尘封多年的卷宗被重新搬出,在兵部、工部、皇商司联合组成的查账小组的灯下,一页页地被仔细核对。
过程远比想象的艰难。账目混乱、记录缺失、甚至有些关键年份的档案不翼而飞。然而,在近乎苛刻的梳理下,一条模糊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数年前,曾有一批因“工艺瑕疵”而淘汰的旧式火铳,按规定应回炉重铸,但其最终的处置记录却语焉不详,经办官员也已调任或病故。追查其流向,指向了当时负责军械转运的一个低阶武官,而此人,据查与京中某位勋贵府上的管家沾亲带故。
几乎与此同时,李永芳的夜不收在北疆的一次突袭行动中,成功端掉了一个隐藏在边境部落的小型物资中转点,不仅缴获了少量铁料和私盐,更重要的,是抓获了一名负责记账的汉人文书。经过连夜突审,此人文熬不过,终于吐露,他们这条线,并非直接与罗刹或建奴残部交易,而是通过一个神秘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行事谨慎,从未露面,指令和银钱都通过特定的死信箱传递,但其要求的货物,除了常规的盐铁,偶尔会特别指明需要一些“旧书”和“京里来的小玩意儿”。
“旧书……京里来的小玩意儿……”朱由检看着李永芳送来的口供,眼神冰冷。这与之前发现的书籍、以及军械流失的线索隐隐吻合。“继续挖!顺着这条线,一定要把这个藏头露尾的中间人给我揪出来!重点查京中哪些勋贵或宗室,近年有异常的人员或财物往来北疆!”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这个网络不仅通虏资敌,似乎还在进行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文化渗透与情报收集。
龙安州立钱庄门前,突然排起了长队。起初只是零星几人拿着“工票”要求兑换官银或铜钱,但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流言,说“工票”即将贬值,州衙库银不足,无法足额兑付,迅速引发了恐慌性挤兑。与此同时,市面上涌入的大量江南银元和私铸银锭,进一步冲击了龙安本就脆弱的金融秩序,“工票”的购买力在隐形中下跌,工匠们拿到“工票”后纷纷抢购实物,又反过来推高了物价。
柳文耀站在钱庄二楼的窗户后,看着楼下喧闹拥挤的人群,脸色铁青。他试图建立的信用体系,在内外夹击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国公爷,库银确实……撑不了太久。”钱庄大掌柜擦着额头的冷汗,“挤兑风潮来得太猛,而且,背后似乎有人煽风点火。”
“查出来源了吗?”柳文耀声音低沉。
“还在查,但流言起自几个外来商队聚集的酒楼茶馆,传播极快。另外,”户房主事补充道,“下官发现,近期有几家江南背景的大商号,在龙安大量抛售货物,只收现银或洋钱,拒收‘工票’,这无疑加剧了恐慌。”
柳文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新旧经济模式碰撞必然经历的阵痛,也是外部资本对龙安这个新兴工业中心的一次试探性狙击。单纯的行政命令已经无法平息这场风波。
“即刻张贴安民告示,”柳文耀睁开眼,下令道,“言明州立钱庄由州衙全力担保,‘工票’信誉绝无问题,兑付一切照旧。同时,从州衙府库紧急调拨一批粮食、布匹,在钱庄旁设点,宣布可用‘工票’以优惠价格直接购买,稳定人心。”
“其二,以本官名义,宴请龙安本地及外来有影响力的商号东主。本官要亲自与他们谈,陈明利害,争取他们的支持。对于恶意拒收‘工票、扰乱市场者,州衙将记入黑名单,后续皇商司采购、乃至官道修筑等工程,均不再考虑与其合作!”
“其三,八百里加急,再向朝廷上奏,详陈龙安金融之困,恳请朝廷速定应对大量海外银钱流入之策,并请户部能否协调拨付一部分官银,以作龙安钱庄稳定之备用金!”
他必须双管齐下,对内稳定人心,分化瓦解对手;对外寻求更高层面的支持。龙安绝不能乱,这不仅关乎一州之地,更关乎帝国工业化的未来。
九州,萨摩藩(岛津家)治下的鹿儿岛城。
一间密室内,烛光摇曳。萨摩藩家老岛津久通,正仔细端详着面前摆放的几件“礼物”——来自大明“密使”的倭刀、皮甲,以及那几张需要特殊方法才能显现内容的火铳图纸。他年约五旬,面容精悍,眼神中闪烁着野心与谨慎。
“明国使者的条件,确实令人心动。”岛津久通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开放贸易,支持我萨摩……但江户那边,德川大殿下可不是易于之辈。”
他对面坐着一位作商人打扮,气质却沉稳内敛的中年人,正是史可法(融合贾诩武魂)精心挑选的密使。“久通大人,”密使不卑不亢,“德川幕府初立,根基未稳,其对西南强藩猜忌日深,削藩之策已是昭然若揭。萨摩雄踞九州,难道甘心永远受制于江户,坐视贸易之利尽归长崎?我大明皇帝陛下,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并非要萨摩立即举旗,只需在适当之时,对幕府政令阳奉阴违,牵制其精力,并在贸易上与我大明行个方便。届时,萨摩所得,又岂是区区朝贡可比?”
岛津久通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贾诩武魂影响下的密使,并未急切催促,而是耐心等待,他知道,对于岛津家这样的地头蛇,空头许诺无用,必须让其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可行的路径。
“明国的火铳……确实精良。”岛津久通终于再次开口,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些图纸,“若能得此技艺,我萨摩儿郎如虎添翼。不过,仅凭这些,还不够。”
密使心领神会:“大人放心,这只是见面礼。若合作顺利,后续自有更多支持。况且,大人难道不觉得,近来平户、长崎一带,关于幕府欲对西南用兵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吗?”他巧妙地引出了卢象升(融合郭嘉武魂)负责散播的谣言。
岛津久通眼神一凝,显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了。一场基于利益与算计的暗中交易,正在这九州南端的城堡里,悄然酝酿。
紫禁城,文华殿。
尽管外面天寒地冻,殿内关于各方事务的争论却热火朝天。随着北疆军械案调查的深入、龙安金融风波的奏报传来,以及东瀛使团筹备工作的推进,一些沉寂已久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位资深的翰林学士出列,手持玉笏,语气沉痛:“陛下!北疆军械流失,骇人听闻!然追查之下,牵连甚广,恐引起边镇惶惑,勋贵不安!臣以为,当适可而止,以稳定人心为上!”
另一位御史则将矛头指向龙安:“龙安州擅立钱庄,发行工票,已属违制!今酿成挤兑风波,扰乱市易,可见其法不可行!柳文耀虽为国戚,然此举实与民争利,祸乱地方,恳请陛下下旨,即刻废止龙安钱庄及工票,惩处相关责任人!”
更有甚者,对即将出使东瀛的使团提出质疑:“陛下,东瀛乃化外之地,倭寇之患方息,何必再遣使节,徒耗国帑?若其不识天朝恩德,反辱国体,岂非得不偿失?不若谨守海疆,与之相安无事便可。”
面对这些或明或暗的反对与质疑,杨涟(融合于谦武魂)勃然大怒,出列厉声道:“荒谬!北疆军械流失,乃通敌大罪,岂能因恐‘惶惑不安’便姑息养奸?龙安工票之困,乃发展中之必然,当寻解决之道,岂能因噎废食?至于东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若不主动经营,难道要等其再次坐大,寇掠我沿海吗?尔等只知固守陈规,苟安一时,可曾为帝国长远计?”
徐允贞(融合上官婉儿武魂)并未直接参与争吵,而是冷静观察着每一位发言者的神情与立场。她注意到,反对的声音大多来自与旧有利益格局联系紧密的清流言官,以及部分可能因调查而触及自身利益的勋贵代言人。上官婉儿的政治智慧让她明白,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是利益之争。
她适时开口,声音清越,压过了殿内的嘈杂:“诸位大人,陛下励精图治,各方举措皆为强盛帝国、安定边疆。北疆调查,乃为肃清内患;龙安金融,乃为探索新路;东瀛之策,乃为未雨绸缪。过程中遇有困难,正当群策群力,共克时艰,岂能轻言废止?若因畏惧艰难便裹足不前,则国势何以振作?望诸位大人抛开成见,以国事为重。”
她的话,既表明了支持新政的立场,又并未过于刺激反对者,试图将争论拉回到解决问题的轨道上。然而,她心中雪亮,朝堂之上的这股暗流,与北疆、龙安、乃至东瀛的波澜,实则是同源之水。帝国的改革,已进入了深水区,触碰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奶酪。
乾清宫暖阁内,朱常洛听着王安汇总的朝议情况,脸上无喜无怒。
“跳出来的,不过是些小鱼小虾。”朱常洛淡淡道,“真正的大鳄,还藏在浑水之下。”他拿起那份关于军械流失的初步报告,又看了看龙安请求朝廷支援的急奏。
“北疆的案子,要继续查,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朕倒要看看,是哪些蛀虫,敢拿大明的安危做买卖。告诉朱由检和查案的人,朕给他们撑腰!”
“龙安那边,准柳文耀所请。着户部从太仓库紧急调拨十万两官银,火速运往龙安,稳定钱庄信用。同时,明发上谕,严厉申饬那些恶意拒收工票、扰乱市场的商号,支持柳文耀一切稳定龙安经济之举措。并令户部,限期半月,拿出一个应对海外银钱流入、规范民间金融的条陈上来!”
“东瀛使团,按计划筹备,明春准时出发。告诉杨涟,使团规模、仪仗,务必要彰显天朝威仪,不卑不亢。暗地里的行动,由徐允贞统筹,务必谨慎,掌握分寸。”
他的旨意,清晰而强硬,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他知道,此刻的退让,只会让暗处的对手更加猖獗。
“王安。”
“老奴在。”
“东厂的眼睛,给朕再瞪大一些。”朱常洛目光幽深,“重点盯住那些跳得最欢的言官,还有……几位皇叔、皇弟的府邸。看看他们,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银钱都花在了哪里。”
“老奴遵旨。”王安心头一凛,知道皇帝的耐心正在逐渐消磨,网正在悄悄收紧。
朱常洛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喃喃自语:“雪下得再大,也终有融化之时。就让这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唯有涤荡尽这些污浊,帝国的春天,才能真正到来。”
冰层已然崩裂,隐藏在下的各方面目逐渐清晰。泰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是一个无法平静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