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莽乃的寒风依旧呼啸,但林丹汗大帐内的气氛,却比严冬更冷。持续的僵局和不断的小规模损失,像钝刀子割肉般消磨着察哈尔部的锐气和耐心。
派去宣府城下示威反遭炮击的巴特尔,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灰头土脸,威信大损。更糟糕的是,奈曼、敖汉等部最终虽然勉强派来了代表参加会盟,但兵力寥寥,态度敷衍,显然是在观望。甚至部落内部,也开始出现怨言:大量的牛羊被消耗用于维持这支聚集的大军,而预期的战利品和荣耀却遥遥无期。明军的小股精锐如同幽灵般在外围游荡,不断猎杀外出的小队,使得放牧和侦查都变得异常危险。
林丹汗试图组织几次大规模的清剿,但明军骑兵极其狡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精良的装备(尤其是马铳和劲弩),一击即走,绝不恋战。广袤的草原成了明军最好的掩护,蒙古骑兵的人数优势难以发挥。
“大汗,”一位老成的台吉忧心忡忡地进言,“眼看春荒将至,各部草场皆需人手照料畜群。大军久聚于此,空耗粮草,却无所得,非长久之计啊。不如……暂且散去,待秋高马肥之时,再图后举?”
林丹汗脸色铁青,他知道老台吉说得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一旦就此散去,他这“蒙古共主”的威信将荡然无存,下次再想召集各部,将难如登天。他感觉自己被满桂用一种极其难受的方式捆住了手脚。
“再等等!”林丹汗咬牙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明人不可能一直如此警惕!他们的补给线更长!传令下去,加紧哨探,寻找他们运粮队的踪迹!只要截断一次,就能逼满桂出来决战!”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寻找明军的破绽上。然而,满桂用兵老辣,后勤线路防守严密,运粮队皆以重兵护卫,并配有火炮,想要截击,谈何容易。漠南的僵局,在春雪渐消中,依旧持续,消耗着双方的耐心和资源,但显然,林丹汗更加煎熬。
成都平原,春光渐暖。秦良玉在初步确立军事权威后,并未沉浸在武事的成功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复杂棘手的政务——推行新政,清丈田亩。
四川虽号称天府之国,但田亩兼并、赋役不均的问题同样严重,只是被表面的富庶所掩盖。秦良玉以总兵身份,强力支持巡抚和布政使司推行清丈,并派出忠贞营的军士(挑选识文断字者)协助丈量队伍,既为保护,也为监督,防止胥吏舞弊和地方豪强暴力抗法。
然而,武力可以震慑公开反抗,却难以应对无形的“软抵抗”。清丈工作推进得异常缓慢且阻力重重。
许多田主尤其是士绅之家,采用各种手段拖延、阻挠:或声称地契遗失,需要时间查找;或借口田界不清,与邻人纠纷数年无法裁定;或贿赂丈量小吏,故意错量、漏量;更有甚者,鼓动家中的老弱妇孺躺在田头,哭天抢地,指责官府“与民争利”、“逼死人命”。
负责清丈的官员面对这些手段,往往焦头烂额,投鼠忌器。进度远远落后于计划。
这一日,秦良玉在总兵府召见几位负责清丈的文官。听着他们诉苦,抱怨士绅不配合、百姓被蛊惑、工作难以开展,秦良玉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忽然打断一位官员的诉苦,问道:“李大人,你方才说,城西张举人家,以其祖坟占地不明为由,阻挠清丈其邻近的三百亩水田,已僵持半月有余?”
“正是,总镇大人。那张举人乃县学训导,在地方上颇有声望,我等实在……”
“祖坟占地,自有规制。县衙户房旧档可有记载?可曾派人实地勘测过坟地范围?”秦良玉追问。
“这……旧档模糊……勘测时,张家之人阻挠甚烈……”
秦良玉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再说了。明日辰时,点一队军士,本官亲自去那张举人家的田里看看。传话给张举人,本官欲瞻仰其祖坟风水,顺便替他厘清地界,以免日后子孙不孝,侵占了先人阴宅。”
次日,秦良玉果然亲自带队前往。她一身常服,却带着数十名盔明甲亮的忠贞营士兵。到了地头,她先是煞有介事地查看了张家祖坟,询问了范围,然后直接下令:“依制,坟地周边十步为护坟地,不得耕种。以此为准,开始丈量!若有阻挠者,以妨碍军国大事论处!”
军士们立刻拉绳丈量,动作迅速。张家的人还想上前理论,却被士兵们冰冷的眼神和按在刀柄上的手逼退。那张举人闻讯赶来,见到这番阵势,尤其是看到秦良玉本人亲临,顿时气焰全消,只能眼睁睁看着清丈完成。
秦良玉用最直接的方式,捅破了一层“软抵抗”的窗户纸。消息传开,许多试图效仿张家的人家顿时收敛了不少。清丈工作得以艰难地继续推进。秦良玉深知,这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但她无所畏惧,决心用这把“快刀”,劈开蜀中积年的沉疴。
镇北堡在孤独中坚守了整个冬天。李永芳的防守策略取得了成效,无论是罗刹人的侦查队还是朱纯臣的偷袭骚扰,都被成功击退。但堡内的气氛并未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补给线漫长而脆弱,虽然开春后道路情况稍好,但运输依旧困难。堡内存粮日渐消耗,火药铅子也需要补充。更严峻的是,夜不收带回的情报显示,罗刹人在上游建立的据点正在不断扩大,俨然已成一座坚固的木堡,驻军数量似乎也在增加。而朱纯臣那股余孽,虽然不敢再正面挑衅,却像阴魂一样徘徊在周围,与某些对明廷不满的当地部落接触频繁,煽风点火。
李永芳站在城头,望着黑龙江解冻后奔腾的江水,心中充满了焦虑。他知道,仅凭镇北堡目前的力量,只能勉强自保,根本无法完成“收复奴儿干都司”的战略任务,甚至可能被越来越强的罗刹势力慢慢困死、挤走。
他必须求援。
一份言辞恳切、情况危急的求援信被以六百里加急送出。信中,李永芳详细汇报了罗刹人据点扩建、实力增强的情况,强调了其长期占据并继续东进的野心,也报告了朱纯臣等建奴余孽与之可能的勾结以及持续的骚扰破坏。他请求朝廷尽快向辽东增派援军,尤其是擅长筑城和火器的部队,并运送大量建材和重型火炮,否则镇北堡恐难久守,奴儿干都司旧地的恢复事业将面临夭折的风险。
信使带着沉重的使命,冲出城堡,奔向南方。李永芳的目光则投向北方那未知的、正在不断变得强大的敌人,心中充满了紧迫感。北疆的平静之下,巨大的危机正在累积。
坤宁宫内春意盎然,几盆精心栽培的兰花悄然绽放,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朱由楧已经能满地乱跑,咿呀学语,为宫殿带来了无限的生机。
朱常洛难得有半日清闲,正陪着儿子玩耍,享受天伦之乐。柳青瑶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手中缝制着一件小儿衣袍。
看着皇帝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柳青瑶放下手中的活计,柔声劝道:“陛下勤于政事,夙夜匪懈,臣妾都看在眼里。只是龙体关乎社稷,还望陛下多加保重。有些事,或许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可多倚重孙先生、杨先生等贤臣。”
朱常洛抱起扑过来的儿子,笑了笑:“江山社稷,千头万绪,朕岂能懈怠?孙先生、杨先生等人自是肱骨,然许多大事,仍需朕来决断。”
柳青瑶轻轻点头,又道:“臣妾愚钝,于军国大事不敢置喙。只是有时想,陛下推行新政,用秦将军这般人才,又鼓励格物,皆是前所未有之创举。创举之初,必有非议阻挠,陛下心中想必亦有压力。臣妾别无所能,只能在这深宫之中,为陛下打理好内务,教养好楧儿,让陛下少些后顾之忧。”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有时,缓一缓,或许能看得更清。就像臣妾看校儿弄那机器,越是心急,越是出错。陛下乃天下之主,更需保重圣体,方是万民之福。”
朱常洛听着皇后这番体贴入微、又暗含理家治国之道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皇后并非干政,而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和劝慰。这种家庭的温暖和毫无保留的支持,是他在这个位置上所能获得的极少数的纯粹情感之一。
“青瑶,朕明白。”他温和地说道,“有你在宫中,朕很安心。楧儿也被你教养得很好。”他看着怀中天真无邪的儿子,又看看端庄贤淑的妻子,朝堂上的纷争、边疆的烽火带来的压力,似乎也稍稍缓解了一些。皇帝的坚韧,不仅来自于权力和意志,也来自于这深宫之中一丝珍贵的温情。
皇帝颁布的《鼓励格物创新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其反响开始逐渐显现。
虽然大多数士大夫对此仍持保留甚至轻视态度,认为“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但在社会的其他层面,却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京城乃至江南的一些手工工坊主、资深工匠,闻讯后心思活络起来。他们或许不懂大道理,但却深知一项独门技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专利”二字,虽然陌生,但其“他人未允,不得仿造牟利”的含义却极具诱惑力。有人开始琢磨着自己多年积累的某些改进工艺,是否可以去格物院试试运气?
甚至一些家境贫寒却心灵手巧的读书人,也开始将目光投向“格物”之道,视其为一条或许可以通往功名富贵的新途径。
格物院的门槛,一时间几乎被踏破。每天都有带着各种“发明创造”前来咨询或申请验证的人,其中有实用的工具改进,也有异想天开的荒唐设计。宋应星和朱由校等人忙得不可开交,但也乐在其中。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活力的世界正在眼前打开。
宋应星更是备受鼓舞。他一方面要主持格物院的日常事务,应对纷至沓来的申请,另一方面,更加紧了对《天工开物》的修订和增补工作。皇帝的诏书,让他感到自己毕生致力的学问得到了最高层面的肯定,他决心要写出一部真正能“裨益国家、惠及万民”的巨着,将当前最新的工艺技术,尤其是格物院取得的一些突破性进展,悉数记录其中。
他常常工作至深夜,油灯下,他奋笔疾书,不仅记录技术,更开始思考和阐述技术背后蕴含的“格物之理”和“利民之道”。他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记录,投向了如何通过科技推动国家发展的更宏大图景。一股源自民间的、自发的创新活力,正在政策的引导下,开始悄然萌动,与朝廷主导的科技研发相互呼应,共同预示着某种深刻变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