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初冬,来得格外酷烈。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旷野,一夜之间,大地便被覆上了一层坚硬的冻土,随后又是没膝的深雪。抚顺关内外,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肃杀。
明军主力在接收抚顺、铁岭等地后,并未如许多人期盼的那样,立刻出关扫穴,直捣赫图阿拉。严冬成了最强大的守军。大雪封山,道路难行,后勤补给线几乎被切断,野外扎营变得异常艰难,非战斗减员再次飙升。熊廷弼再是求战心切,也不敢拿数万大军的性命冒险,只能下令各部转入守势,依托城池堡寨过冬,同时加紧修缮城防,囤积物资,等待来年春天。
然而,僵持并非静止。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下,暗流汹涌。 一支精干的明军夜不收小队,身披白布,踏着滑雪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在山林之间。他们的任务是深入建奴控制的山区,侦察敌情,绘制地图,甚至捕捉“舌头”。队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名叫赵猛子。他们冒险抵近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河谷,潜伏在雪窝子里,用千里镜观察对岸一个疑似建奴的物资转运点。 “头儿,看!有动静!”副手压低声音。 只见一队建奴骑兵护着几辆大车,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进。令人惊讶的是,车队中竟夹杂着几个衣着与本地鞑子迥异、高鼻深目的人影,还有几口看起来十分沉重的箱子。 “是晋商那帮杂碎!”赵猛子啐了一口,眼中冒火,“妈的,仗打成这样,还敢偷偷往山里运东西!看那箱子,像是铁料…还有那几个人,像是西番鬼!” 他们无法靠近,只能远远记录下路线和规模。这些零星的发现通过秘密渠道汇总统帅府,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努尔哈赤虽败退老巢,但并未放弃,他正利用这个冬天,通过残存的晋商渠道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外部援助,艰难地补充着物资,甚至可能还在试图获取技术援助。冬天的沉寂之下,双方的情报战和后勤战,正以另一种形式激烈地进行着。
与辽东的苦寒相比,东南泉州依旧温暖潮湿。郑芝龙在他的暖阁内,心情却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闷热而躁动。 他与荷兰人勃尔格的谈判取得了初步成果。此刻,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粗糙的海图,而是几张由荷兰技师绘制、极其详尽的盖伦战舰结构图纸,以及一门12磅海军炮的铸造工艺图。这些图纸对他而言,如同天书,却又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娘的,这些红毛鬼,玩意是真精巧…”他抚摸着图纸上复杂的线条,独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舰队装备上如此巨舰重炮后,纵横四海的无敌景象。 代价是巨大的。他不仅默许了荷兰人在澎湖的有限存在(名义上仍属大明),还答应给予其商船极大的通行便利和低关税,并预先支付了一笔数额惊人的银币作为“技术咨询费”。 “翁先生,”他唤来心腹翁翊皇,“咱们的那位王太监,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翁翊皇低声道:“回龙头,探查不到太多。只知道他在一个偏僻海湾圈了地,招募了大量工匠,似乎在修建很大的工棚,采购的都是上等的巨木、桐油、铁钉。具体造什么,守备极严,探子混不进去。” 郑芝龙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不管他造什么,还能快过老子直接买、直接学?”他对自己用真金白银换来的技术优势充满自信。但他心底深处,那一丝不安并未消除:朝廷的力量,终究是深不可测。 “告诉勃尔格,他要的生丝、瓷器,老子给他加倍!但他答应派来的造船匠和炮匠,必须尽快到位!还有,让他再弄点那种…叫什么…‘几何’、‘力学’的书来,老子就不信,咱们的人就学不会!” 一场基于交易的技术引进,在郑芝龙这里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与王承恩那边悄无声息却又坚定不移的自主研制,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京师诏狱,最深处的石室,寒意刺骨,比外面的冬天更加凛冽。 骆养性面无表情地看着刑架上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囚犯——晋商范家的核心人物,范永斗。持续的审讯和精神折磨,已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 “…说…我说…”范永斗气息奄奄,声音如同破风箱,“…往辽东运铁料、火药…是…是各家一起干的…路线…不止一条…除了给建奴,还有…还有…”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还有什么?!”骆养性逼问,声音冰冷。 “…还有…往西边…蒙古土默特、察哈尔部…也…也送…”范永斗断断续续地交代,“甚至…甚至更西…听说…有货物一直卖到了…到了卫拉特人(瓦剌)手里…换他们的马匹和皮毛…” 这个口供让骆养性都微微动容!晋商的走私网络,竟然庞大到如此地步,几乎贯穿了整个北疆! “和建奴交接的,除了那个瘸子,还有谁?赫图阿拉那边,谁在接收?” “…是…是汉臣范文寀…还有…鞑子的额驸李永芳…他们负责…验货…谈价钱…” “那些西番人呢?是怎么回事?” “…是…是张家口那边介绍的…说是什么…波…波兰来的逃人…会造炮…建奴出了大价钱…我们只负责…送进去…” 一条条骇人听闻的供词被记录下来,勾勒出一张庞大而恐怖的走私、资敌、通敌网络。这已不仅仅是牟利,而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叛国大罪! 骆养性立刻将审讯结果密奏朱常洛。皇帝震怒的程度远超以往,旨意只有一个:“查!给朕一查到底!凡涉及者,无论涉及何人,背景多深,一律锁拿!朕要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
京师兵仗局内,新的《匠作功绩考核与酬赏新则》开始试行。匠坊的墙壁上,贴出了巨大的公示板,上面详细列出了各种工序、工件对应的“功绩点”标准。 工匠们下工后,纷纷围拢过去,兴奋地计算着自己这个月能拿多少“点”,能换多少赏钱,甚至有人开始憧憬着攒够点数让儿子去读书的情景。 “老李头,你这个月打了三百根合格的铳管,良品率九成五,点数是这个数!厉害啊!” “嘿嘿,比不上胡头儿,他改进的那个钻头夹具,一下让钻膛速度快了两成,还得了‘创新点’呢!” 胡八一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但他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新规是好,但考核变得极其严格,甚至是苛刻。任何一个微小的瑕疵都可能被扣点。而且,为了挣更多的点,工匠们拼命赶工,虽然效率提升,但受伤的风险也增加了。昨天就有个年轻学徒为了抢工,操作水力锤时走了神,砸伤了手指。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工部派来的那几个考核官,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克扣,但看人的眼神依旧冰冷,量具卡尺挥舞得一丝不苟,仿佛他们打造的不是保家卫国的兵器,而是一件件冰冷的商品。 喜悦之下,是更沉重的压力和更精细的剥削。改革带来了希望,却也带来了新的挑战。胡八一叹了口气,拿起一把刚刚淬火完、尚有余温的腰刀,仔细端详着刃口。他知道,无论规矩怎么变,把活儿干好,让自己打造的家伙在战场上少崩口、多杀敌,才是他们这些匠人最根本的“功绩”。
京郊,大雪初霁。一处临时设立的赈济粥棚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多是来自北方的流民和战争难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朱由检、柳文耀、李自成、张献忠四人,被皇帝“扔”到了这里,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协助赈济”。每人负责维持一列队伍的秩序,并记录发放情况。 朱由检一丝不苟,拿着名册,仔细核对每一个领粥人的信息,询问来源,生怕有好细混入,进度缓慢。 小石头则没那么耐心,他看到有老人孩子被挤在后面,就直接上前把插队的青壮拎出来,维持着基本的公平,但他那小小的身躯和故作凶狠的表情,有时反而引人发笑。 李自成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陕北饥民。他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粗声大气地跟难民聊天,打听辽东的真实情况,哪些地方还有土地,哪些地方建奴控制得严。 张献忠最不耐烦这枯燥的活计,眼神四处乱瞟,忽然,他注意到几个身材明显彪悍、眼神躲闪的汉子混在队伍里,不停地交头接耳。他立刻警惕起来,悄悄叫过带队的小旗官,指了指那几个人。 经过盘查,那几人果然支支吾吾,说不清来历,被带走细问。虽然最后证明只是几个想多领一份粥的兵痞,但也让张献忠得意了好一阵子。 寒冷的空气中,粥棚升腾起阵阵白气,难民们捧着热粥,脸上露出短暂的满足。四个少年站在雪地里,手脚冻得冰凉,心中却各有所感。他们看到了战争的创伤,民生的艰难,也看到了秩序的重要和管理的复杂。这比任何沙盘推演和书本知识,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他们心中。帝国的另一面,就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队伍里,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