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王湾《次北固山下》
黑风隘口的血腥与硝烟,被远远抛在身后。车队一路疾行,直至日头偏西,确认再无追兵与那恐怖的金属苍鹰踪迹后,方才在一处地势相对平缓、临近官道又有水源的河谷地停下休整。
劫后余生的众人,脸上犹带着惊悸。清点损失,折了四名好手,重伤三人,轻伤几乎人人皆有,驮马也损失了两匹,货物被焚毁部分。气氛沉闷而压抑。
荀渭亲自为伤员检查伤势,敷上金疮药。他的手法精准而稳定,仿佛方才那场生死搏杀并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强行催动那未成熟的微型力场以及激活金属碎片,对他本就未愈的内腑和心神皆是不小的负担,此刻胸腔内气血翻腾,只是被他强行压下。
“东家,那些鬼东西…到底是什么来路?”一名手臂被飞轮划开深可见骨伤口的护卫,忍着痛低声问道,眼中充满了后怕与疑惑。那神出鬼没的身手,那歹毒诡异的兵器,那最后突然出现、敌我不分疯狂杀戮的金属巨鹰…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荀渭沉默片刻,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才缓缓道:“一群躲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所图甚大。今日之事,诸位只需牢记,我等日后之敌,非同寻常。今日之血,不会白流。”
他没有过多解释,也无法解释。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危险。他需要的是他们保持警惕,而非陷入无端的恐惧。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的众人,声音提高了几分:“今日诸位英勇,挫败强敌,保得车队无恙,荀某在此谢过!抚恤加倍,伤亡弟兄的家小,山寨会负责奉养终身!活着的,回去皆有重赏!”
简单的承诺,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凝聚人心。众人的眼神重新亮起,士气回升了不少。
是夜,河谷营地篝火通明,警戒却比以往更加森严。荀渭将山猫与几名核心护卫召至身边。
“今日之事,蹊跷甚多。”荀渭摊开那张简陋的舆图,手指点在上面,“‘暗爪’在此设伏,显然是早有预谋,针对性极强。他们如何精准掌握我们的行踪?”
众人神色一凛。是啊,他们此行颇为隐秘,路线也非固定,对方却能提前在黑风隘口这等险地布下杀局…
“有内鬼?”一名护卫脱口而出,随即又自己摇头否定,“不可能!弟兄们都是跟着秦头领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底子,绝无可能…”
“未必是内鬼。”荀渭目光幽深,“或许,从我们离开山寨,甚至更早,就已经被盯上了。别忘了漳宁府那些生面孔,还有威远镖局。”
山猫若有所思:“东家是说…我们的行踪,可能在漳宁府就暴露了?有人将我们的消息卖了出去?或者…那威远镖局…”
“都有可能。”荀渭手指敲了敲舆图,“但更让我在意的是最后那只金属苍鹰。它攻击的是‘暗爪’,而非我们。这说明,‘星穹之眼’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存在竞争乃至仇杀。”
这个发现,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恐怖的组织内部竟然也不和睦?
“这对我们而言,是危机,也未尝不是机会。”荀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敌人的敌人,或许能成为暂时的盟友,至少…能加以利用。”
他顿了顿,指向舆图下一个地点:“前方百里,便是漳水渡口。那里是南下玉京的重要水陆码头,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我们在那里休整两日,山猫,你要设法查清几件事。”
“一,查清近期是否有其他可疑队伍频繁出入黑风隘口,特别是与我们前后脚离开漳宁府的。二,打听威远镖局那趟镖的详细去向和底细。三,…”他声音压得更低,“留意渡口是否有关于‘异常天象’、‘古怪金属’或者…身体特征异于常人(他暗示了可能存在的非人造物或改造痕迹)的传闻。”
“明白!”山猫重重点头。
“此外,”荀渭看向那名手臂受伤的护卫,“你带两个伤势较轻的弟兄,明日一早,折返一段路,不必回黑风隘口,在远处高地观察即可。看看是否有官府的人去清理战场,或者…是否有其他‘东西’去那里。”
“是!”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荀渭独自坐在火堆旁,取出那枚再次沉寂下去的金属碎片,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今日冒险一试,虽然引来了更大的危险,却也验证了这碎片的某些“用途”,更是窥见了敌人内部的裂痕。
这碎片,是灾星,或许…也能成为钥匙。
两日后,车队抵达漳水北岸渡口。
但见漳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无数舟船帆影点缀江面,南岸码头人声鼎沸,屋舍连绵,远比漳宁府更加繁华喧嚣。
渡过漳水,便是真正进入了帝国腹心膏腴之地,距离玉京也已不算遥远。
车队在渡口附近寻了家信誉尚可的大车店住下。山猫立刻带着人如同水滴入海,消失在繁忙的码头区与坊市之中。
荀渭则以“病体需静养”为由,深居简出,实则是在房间内继续研究《神工坊秘录》并调息疗伤。渡口龙蛇混杂,他身份敏感,不宜过多露面。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次日晌午,山猫尚未归来,大车店外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间或夹杂着店伙计焦急的辩解。
荀渭眉头微蹙,示意一名手下出去查看。
片刻后,手下匆匆回报,脸色有些紧张:“东家,是官差!带队的还是个巡检司的副巡检,说要查验路引文书,还要…还要见主事之人问话!”
巡检司?副巡检?荀渭心中微动。寻常查验路引,多是守关兵丁或地方衙役,何须巡检司的副巡检亲自出马?而且直接点名要见主事人?
来者不善。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病弱”商贾的谦卑表情,在一名“伙计”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房间。
院子里,果然站着五六名身穿公服、腰挎腰刀的官差。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色微黑,眼神精明,带着几分官差的倨傲,正是那副巡检。店掌柜在一旁点头哈腰,赔着笑脸。
见到荀渭出来,那副巡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拖着官腔:“你就是这支商队的主事人?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啊?路引文书,拿来查验。”
荀渭咳嗽两声,示意伙计递上早已准备妥当的路引文书,一边用虚弱的声音回答:“回禀差爷,小可荀文,北地云州人士,家中行三。因长兄染疾,特代其押送些皮货药材,欲往玉京售卖,换取银钱为兄长诊治…”言辞恳切,神情惶恐,将一个初次出远门、又惊惧官府的“病弱”商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副巡检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路引,手指在某个印章处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随即合上文书,并未立刻归还,反而话锋一转:“北地来的?倒是巧了。近来北面不太平啊,听说黑风隘口那边,前几日出了桩大案子,死了不少人,像是江湖仇杀,又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车队那些尚未完全卸下的、带有焦痕和破损的货囊,以及几名身上带伤、神色警惕的护卫。
“你们从北面过来,可曾经过黑风隘口?可曾见到什么异常?”
来了!果然是为了黑风隘口之事而来!而且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们这支刚从北面过来的商队!
荀渭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后怕与茫然:“黑风隘口?回差爷,小可们的确是从那条路来的…大约是…三日前过的隘口?当时一切正常啊,并未见到什么异常,更没听到什么厮杀…许是…许是我们过去之后才出的事?”他努力回忆着,语气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庆幸,“幸好幸好,若是晚上一日,岂不…”
那副巡检眯着眼,仔细审视着荀渭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丝毫破绽。但荀渭的表演毫无瑕疵,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商贾固有的胆小怕事,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哦?一切正常?”副巡检拖长了声调,显然并不完全相信,“那可真是走运。不过,据侥幸逃生的目击者称,那伙贼人凶悍异常,用的兵器也古怪得很…你们车队这些兄弟,看着倒是挺精悍,也没遇上点麻烦?”
这话已是近乎直接的试探了!
荀渭心中警铃大作,这巡检绝非例行公事,分明是得到了某些线索,特意前来盘查!他面上却愈发“惶恐”:“差爷明鉴!小可这些伙计,都是家中为保货物平安,雇请的些会些拳脚的庄户人,看着壮实罢了,哪里敢跟贼人放对…这一路都是提心吊胆,幸好祖宗保佑,平安到了此地…差爷,可是那伙贼人流窜到这边来了?那我们…我们可如何是好?”他适时地表现出极大的恐惧,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那副巡检又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没找到什么明显的漏洞,这才哼了一声,将路引文书丢还给他:“既是良善商人,自是最好。近来多地不太平,你们自己也小心些。若是想起什么异常,或是见到什么可疑之人,立刻报官!若是知情不报…哼,按同罪论处!”
“是是是!一定一定!多谢差爷提醒!”荀渭连连躬身,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那副巡检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车队,这才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直到官差的身影彻底消失,荀渭才缓缓直起身,脸上的惶恐畏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东家…”身旁的伙计低声道,面露忧色。
“无妨。”荀渭摆摆手,“例行盘问罢了。让大家照常行事,但需更加谨慎。”
他转身回到房间,关上门,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绝非例行盘问!那副巡检分明是有的放矢!他停顿的那个印章…云州开具的路引…难道问题出在那里?还是说,他们在黑风隘口处理战场不够彻底,留下了能被追踪到的线索?
亦或者…是漳宁府那边走漏的消息?威远镖局?还是那个卖消息的“耳报神”?
看来,这南下之路,不仅是“星穹之眼”在暗中窥伺,就连朝廷的某些势力,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开始介入调查了。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傍晚时分,山猫风尘仆仆地归来,脸色凝重。
“东家,打听到了些消息,但…情况比想的更复杂。”
(第五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