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佚名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
空间传送的撕扯感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诡异。并非单纯的方位转换，更像是在某种粘稠、冰冷、充满恶意的能量泥沼中艰难穿行。四周是光怪陆离、不断扭曲的暗色流影，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在流影深处窥伺，低语着令人心智错乱的亵渎之音。
白霁云紧守心神，将乙木青龙珠的残余生机催发到极致，配合着隐星符的力量，艰难地抵御着这令人极度不适的传送过程。他能感觉到，前方引路的那个阴影人周身散发出一圈极其淡薄的、却异常坚韧的黑色光晕，将这令人窒息的负面能量稍稍排开，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脚下一实，那令人作呕的传送感骤然消失。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金属锈蚀、尘埃以及某种…非生非死的冰冷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万年不变的恒冷温度。
眼前并非预想中的某个秘密据点或囚牢，而是一条…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的巨大回廊。
回廊的宽阔超乎想象，足以让数十驾马车并行。穹顶高悬，没入上方深沉的黑暗，看不到顶壁。两侧是望不到边的、同样风格的墙壁——一种暗淡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哑光金属材质，上面布满了巨大而整齐的、早已熄灭不知多少万年的舷窗般的结构，以及无数复杂管道和线缆的接口，许多已经破损断裂，如同垂死的巨兽暴露出的骨骼与血管。
地面铺着厚厚的、灰白色的尘埃，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中飘荡着极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能量光屑，散发出幽蓝或惨绿的光芒，勉强照亮着这片无边死寂的空间。更远处，则被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所吞噬，只有一些巨大而扭曲的、如同石化森林般的金属结构轮廓，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这里…根本不像是一个建筑内部，反而更像是一片…被遗忘在时空缝隙中的、某个巨大造物的残骸内部？其风格与“落星”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古老、更加宏大、也更加…死寂。
“这里是…？”白霁云下意识地低声问道，声音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产生了微弱的回音。
“一处‘遗骸’的肠道。”前方的阴影人声音依旧冰冷沙哑，他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脚步不停，沿着回廊向着一个方向走去，身影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暂时安全，但别乱碰任何东西，也别离开这条主回廊。某些‘角落’里，还沉睡着一些…你不希望惊醒的东西。”
白霁云心中一凛，立刻收敛所有气息，紧跟上去。他注意到，阴影人行走的路径似乎有着某种规律，巧妙地避开了地面上一些不易察觉的、能量波动异常的区域，以及某些墙壁上巨大的、如同撕裂伤口般的破洞，那些破洞后面是更加深邃的黑暗，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你带我来此，究竟所谓何事？你说能见到我想见的人？”白霁云忍不住再次发问。苏晚晴那痛苦的模样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阴影人头也不回，冷笑道：“急什么？‘信号’的源头确实指向这里，但此地空间结构错乱，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需要慢慢找。至于能否见到活人…哼，看你运气，也看她造化。”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怎么，监天司那条‘星鬣狗’没告诉你，强行追踪这种跨越虚无的灵能信号，本身就要承受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吗？他不过是想利用你作为探路的棋子罢了。”
白霁云沉默。墨衡司正或许确有利用之心，但至少提供了明面上的信息与帮助。而眼前这个藏头露尾的阴影人，虽然暂时带他脱离了险境，但其目的更加叵测，浑身都透着危险与神秘。
“你似乎对监天司很有成见？”
“成见？”阴影人发出一声短促而难听的笑声，“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在‘星律’和‘大局’之下，能做出怎样冷酷的事情。他们维护的不是众生，只是‘星枢塔’那脆弱的平衡罢了。”
谈话间，前方出现了岔路。数条更加狭窄、更加破败的通道如同巨兽的毛细血管，分支向不同的黑暗之中。其中一条通道入口处，残留着一些非人的、巨大的爪痕，以及一片早已干涸发黑的、难以名状的污渍。
阴影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左侧一条相对完好、却更加阴暗的通道。
走入这条通道，空气中的冰冷死寂感更加浓郁。两侧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巨大的、如同水晶棺椁般的结构，但大多已然破碎，里面空无一物，或者只剩下一些无法辨认的、扭曲的残骸。
白霁云怀中的守藏水晶碎片，在此地忽然再次微微发热，传递出一种极其微弱的、悲伤的共鸣感。
阴影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向墙壁上一具特别巨大的、保存相对完好的水晶棺椁。那棺椁表面布满了裂纹，内部充满了浑浊的液体，隐约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多臂的庞大身影悬浮其中。
“…又一个失败的‘星铸之躯’…”阴影人低声自语，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试图以凡俗之躯，比肩星辰…可笑又可悲…”
星铸之躯？白霁云心中一动，这似乎与守藏提到的某些计划有关。
就在他分神观察那水晶棺椁的瞬间——
异变陡生！
他前方地面的一片尘埃之下，猛地亮起数道极其隐蔽的、暗红色的符文！一个早已布置好的触发式陷阱瞬间激活！
数道凝练无比、散发着极致腐蚀与湮灭气息的暗红射线，如同毒蛇出洞，从不同角度射向白霁云！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根本避无可避！
这陷阱并非针对阴影人，而是精准地计算了跟随者的步伐！这是一个双重陷阱！
“小心！”阴影人似乎也才察觉，厉喝一声，反应极快地反手甩出一道乌光，试图拦截，却已然慢了一线！
白霁云瞳孔骤缩，死亡阴影瞬间降临！他体内旧伤未愈，此刻根本来不及全力防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他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得自听雨楼废墟的罗盘残骸，以及守藏水晶碎片，仿佛被这同源的暗红能量所刺激，竟自主地爆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白光！
白光与那暗红射线猛地碰撞！
嗤嗤嗤！
白光瞬间溃散，罗盘残骸和水晶碎片彻底化为齑粉！但却为白霁云争取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刹那！
他得以全力侧身，并将软剑横于身前！
噗噗噗！
依旧有两道暗红射线穿透了青木灵光的防御，一道擦着他的肋下掠过，带走一大片皮肉，伤口瞬间发黑腐烂！另一道则狠狠击中了他的软剑剑身！
铛！！
一声悲鸣！那柄陪伴他多年的软剑，从中断裂！剩余的暗红能量狠狠撞在他的胸膛！
“噗——！”白霁云如遭重锤，鲜血狂喷，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
“哼！废物！”阴影人冷哼一声，似乎对他的受伤毫不在意，手中乌光连闪，迅速将地上那陷阱彻底摧毁。他走到白霁云身边，看了一眼他发黑的伤口和断裂的剑，丢过来一枚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丸，“吃了，能暂时压制‘蚀骨煞’，不想死就别废话。”
白霁云艰难地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下。一股火烧般的剧痛从腹中升起，却奇迹般地将那伤口蔓延的黑色煞气暂时逼住。他剧烈咳嗽着，靠着墙壁缓缓坐下，脸色惨白如纸。
阴影人不再管他，而是仔细检查着那被触发的陷阱，语气变得凝重：“‘巡界使’的手笔…那帮鬣狗的爪子，竟然已经伸到这里来了？看来，这里的坐标已经不安全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通道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能再慢慢找了。”他一把抓起虚弱不堪的白霁云，“跟我来！能不能找到你要的答案，就看接下来了！”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迹，而是速度陡然加快，向着通道深处疾驰而去！
…
禹京城，百草堂后院。
荀渭跌跌撞撞地走在混乱的街道上，对周围的惊呼、混乱、以及迅速赶来的监天司修士的呵斥声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体内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与脑海中疯狂冲突的记忆碎片之中。
左眼炽热，右眼冰寒。
新生与寂灭的力量如同两条狂暴的巨龙，在他的经脉、识海、甚至灵魂深处疯狂撕扯、搏杀！
每一寸血肉都在哀嚎，每一根神经都在灼烧！
【放弃吧…拥抱虚无…再无痛苦…】冰冷的低语诱惑着。
【守住本心！记住你是谁！记住你要做什么！】炽热的意志咆哮着。
前世今生的画面交错闪现：寒窗苦读的贫寒…权贵子弟的狞笑…冰雪中的绝望…重生后的狂喜与仇恨…落星中的血战…守藏最后的嘱托…还有那一声声温柔的“荀公子”和那碗暖彻心肺的热粥…
“我是…荀渭…”
“我要…报仇…”
“我还要…找到她…问清楚…”
“我不能…迷失…”
他喃喃自语，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向着城西方向走去。周身不受控制逸散的能量，将靠近的杂物纷纷震开，在地面上留下燃烧或冻结的痕迹。
几名监天司修士试图上前阻拦盘问，却被他周身那混乱而强大的力场直接弹开，面露惊骇之色！
“拦住他！此人状态不对！”有人惊呼！
更多的修士围拢过来，法器光芒亮起！
荀渭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右眼之中，那点星辰微光骤然亮起，一股冰冷漠然的意志短暂压过了痛苦与混乱。他只是抬起手，对着前方虚空，轻轻一按——
嗡！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白金火焰与灰白气息的扭曲力场猛地扩散开来！
那些围上来的修士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能分解湮灭一切的力量迎面撞来，所有法器的光芒瞬间黯淡，人如同被高速奔跑的巨兽撞中，纷纷吐血倒飞出去！
一击之威，竟恐怖如斯！
荀渭看也不看结果，继续前行。他的左眼之中，白金火种因为这一击而稍稍黯淡，闪过一丝不忍与挣扎，但很快又被更多的混乱记忆淹没。
越来越多的监天司修士被惊动，从四面八方赶来，却无人再敢轻易上前，只是远远地跟着，如临大敌，迅速上报。
消息很快传到了星枢塔顶。
墨衡司正负手立于观星台，听着下属的紧急禀报，目光却依旧凝视着巡天镜中那愈发躁动的归墟之眼，以及…镜面边缘一闪而过的、某个异常的空间波动痕迹（听雨楼方向）。
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掐算，眼中星河流转，喃喃自语：
“煞潮引动…邪阵爆发…空间波动…‘变量’苏醒…力量失控…”
“所有的线…终于开始收拢了…”
“‘祂’的注视…也越来越清晰…”
“白道友…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也希望你…能承受住接下来的真相…”
他缓缓转过身，下令道：“不必阻拦他，清空城西区域，开启所有防护阵法。另外，让‘星轨卫’准备好，随时待命。”
…
而此刻，在那幽域回廊的深处。
阴影人拖着重伤的白霁云，停在了一扇巨大无比、通体由某种暗金色金属铸造、上面刻满了无数星辰锁链图案的巨门之前。
巨门紧闭，散发着万古不变的冰冷与死寂。门前，堆积着大量的、各种形态的、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似乎无数年来，有无数存在试图打开这扇门，却都失败了。
阴影人松开白霁云，走到巨门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门上的星辰锁链图案。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白霁云，露出的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狂热、敬畏与恐惧的神色。
“你要的答案…‘她’的线索…甚至…关于这一切的起源…”
“…可能都在这道‘星律之锁’后面。”
“现在，告诉我，海外散修白云舟…”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守藏’计划的继承者？”
“…你是否愿意，付出代价…打开它？”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