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泥的粘稠与冰冷,仿佛已透过破烂的靴底,渗入了脚掌的每一道纹路,更渗入了荀渭的四肢百骸,凝固在他的感知里。搬运尸首时那僵硬、滑腻、非人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久久挥之不去。鼻腔中充斥的浓烈血腥与腐败的混合气味,更是霸道地侵占了一切,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折磨,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着死亡本身。
他瘫坐在那个属于他的、铺着霉烂干草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窝棚支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阵阵酸水灼烧着喉管。换上的那身破烂号服,沾满了搬运时蹭上的污黑血渍和泥浆,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像是一层冻结的裹尸布。
窝棚里弥漫着同样的绝望和死气。那些刚刚一同麻木地搬运过同袍乃至自身未来可能下场的陷阵营老兵们,此刻大多蜷缩在自己的草铺上,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沉默舔舐着伤口,或是目光空洞地望着窝棚顶漏下的惨淡天光,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低的、因伤口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在污浊的空气里微弱地起伏。
这就是陷阵营。用那个疤脸王头儿的话说,这就是“送死”的地方。
荀渭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尸体影像从脑海中驱散,但它们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怒张的瞳孔,扭曲的肢体,狰狞的伤口…以及,最后时刻可能感受到的极致痛苦与恐惧。
死亡,原来可以如此具体,如此丑陋,如此廉价。
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泛起,比北地的秋风更加刺骨。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吗?变成这无数冰冷尸堆中的一员,被后来者如同丢弃垃圾般拖拽、抛入万人坑,最终腐烂成泥,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恐惧和虚无感攫住,几乎要窒息之时,窝棚口的光线一暗。
那个缺了左耳、跛着脚的的老兵“瘸子”,去而复返。他手里拎着一个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破旧木桶,桶里是半桶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几粒米星的所谓“粥”,散发着一股馊败的味道。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黑乎乎的、像是被炭火烤过的粗粝饼块。
“开饭了!没死的都过来!”瘸子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呼唤一群牲畜。
窝棚里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尸体”们,像是被瞬间注入了某种动力,猛地躁动起来。他们挣扎着爬起,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绿光,踉跄着围拢过去,伸出肮脏不堪的手,争先恐后地去捞取那桶里几乎全是清水的粥,或是抢夺那硬如石块的饼子。推搡、咒骂、甚至短暂的撕打瞬间爆发,只为那一点点勉强维系生命的、劣质的能量。
荀渭被这股突然爆发的求生狂潮惊得怔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眼神凶悍如饿狼的汉子猛地撞开他,扑向了食物。
瘸子冷眼看着这场混乱,直到桶底被刮得干干净净,饼渣也被抢掠一空,才骂骂咧咧地踢开几个还在争抢碎屑的人:“滚开!饿死鬼投胎么!”
他目光扫过站在原地、一无所获的荀渭,嗤笑一声:“新来的,记住了,在这儿,手慢无。仁义道德?那玩意儿喂不饱肚子,也挡不住胡人的马刀。”
荀渭看着那些抢到食物的人狼吞虎咽,甚至有人因为吃得太急而剧烈咳嗽,却依旧死死护着手里那点可怜的食物,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他摸了摸自己空瘪灼痛的胃袋,一股更加深切的冰冷感弥漫开来。
这里没有同情,没有谦让,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竞争。
适者生存,弱者…连一口馊粥都配不上。
下午,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急促而蛮横的锣声再次炸响,如同催命符。
“集合!所有能动弹的,都给老子滚出来!操练!”那个提着鞭子的凶恶伍长再次出现,脸上带着不耐烦的暴戾。
陷阵营的士卒们,无论刚才是吃饱了还是饿着肚子,都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麻木而迅速地冲出窝棚,在泥泞的空地上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
荀渭也被瘸子推了一把,混入队列之中。
负责操练的是一名面色黝黑、肌肉虬结的队官,手里拎着一根沉重的木棍,眼神凶狠地扫过这群站都站不稳的“兵”。
“老子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骡子是马,到了这儿,就得听老子的!”队官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别以为陷阵营就是让你们来等死的!死,也得给老子死出点用处来!至少得给后面的爷们儿们多挡几箭,多耗胡虏几把力气!”
“今天,教你们怎么挨打,怎么挡刀,怎么在死前把手里的家伙捅出去!”
操练的内容简单、粗暴、毫无技巧可言,纯粹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压榨出最后一点搏命的价值。无非是举起粗糙的木棍或锈蚀的刀枪,机械地重复格挡、劈砍、前刺的动作。动作稍有不到位,或是速度稍慢,队官手中的木棍或是伍长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抽打在手臂、后背、甚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留下红肿的淤痕。
荀渭这具身体,本就只是个文弱书生,加之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经历了极度的惊恐和疲惫,早已是强弩之末。仅仅是举起那根沉重的练习用木棍,就让他手臂酸软颤抖,每一次格挡和劈砍都变形走样,破绽百出。
“废物!没吃饭吗?!”队官的怒吼和随之而来的木棍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手抬高!你想让胡人一刀把你脑袋削掉吗?!” “用力刺!没给他挠痒痒!” “脚步!脚步跟上!蠢货!”
呵斥声、鞭打声、木棍交击声、以及士卒们压抑的痛哼和喘息声,混杂在寒冷的空气中。
荀渭咬紧牙关,嘴唇已被咬出血丝,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凭借着那股不甘死去的倔强和前世临死前的恨意,拼命地压榨着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机械地、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些枯燥而致命的动作。
汗水浸湿了额发,混合着背上伤口渗出的微量血丝,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肌肉如同被撕裂般酸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楚。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他知道,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折磨人的操练,或许就是在未来某场血腥接触中,能让他比旁边的人多活一息、甚至有机会将手中兵器捅入敌人身体的、唯一依仗。
在这里,痛苦是活着的证明。而熟练地承受痛苦,则是活下去的微薄资本。
周围的那些老兵,虽然同样动作麻木,神情疲惫,但他们的眼神深处,却隐藏着一种荀渭尚未具备的东西——一种对疼痛近乎麻木的适应,以及一种在机械重复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那是用无数次类似的操练和真正的血腥搏杀换来的。
自己,还差得远。
操练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连那队官都骂累了,才终于结束。
解散的指令一下,大多数人直接瘫倒在了泥地里,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连挪回窝棚的力气都没有。
荀渝用那根练习木棍支撑着身体,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胡乱组装起来,没有一处不痛。
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过他身边,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还行,没直接趴下。有点尿性。不过,光挨打不行,明天开始,得学怎么抢吃的。”
说完,也不等荀渭回应,便自顾自地走了。
荀渝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营地中央那杆歪斜的、旗帜破旧不堪的旗杆,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惨淡的血色。
活下去。不仅仅要能在战场上活下去,还要先在这座人间的活地狱里,抢到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口粮。
夜晚再次降临,寒气比昨日更重。
窝棚里鼾声、磨牙声、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荀渭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饥渴和疼痛如同两只老鼠,不断地啃噬着他的意志和身体。那件垫在身下的粗布衣,此刻成了唯一能带来些许微弱慰藉的物件,提醒着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已然遥远的温度。
他紧紧攥着胸前那空无一物的衣襟,那里原本应该悬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此刻,只有冰冷的汗水和剧烈的疼痛。
就在他意识昏沉,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窝棚口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不是风声。
荀渭猛地惊醒,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目标明确地摸向白天那个抢食物最凶、此刻睡得正沉的瘦高汉子身边,一只手极其熟练地捂向那汉子的口鼻,另一只手则迅疾地探入对方怀中,似乎摸到了什么小块硬物,迅速抽出,然后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中,那瘦高汉子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竟未被彻底惊醒,或许是太累了,或许…那捂住口鼻的手法有什么讲究。
荀渭的心脏怦怦直跳,全身冰凉。
偷窃!在这陷阵营里,竟然还有人偷窃!而且偷的是可能是对方藏起来的、救命的口粮!
他下意识地想要出声,却又硬生生忍住。
告发?谁会信他一个新来的?就算信了,又能如何?那小偷既然敢如此行事,必然有所依仗,或是亡命之徒。自己此刻虚弱不堪,贸然出声,恐怕引火烧身。
可是…眼睁睁看着…
一种无力的愤怒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他。这里的规则,比他想象的还要黑暗和赤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划破营地的死寂!
不是操练的锣声,而是更加急促、更加尖锐的敌袭警报!
“胡骑掠边!所有能动的人,抄家伙!跟老子走!”王头儿那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碴,在窝棚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窝棚里瞬间炸开锅!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士卒们,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跳了起来,脸上充满了惊恐、慌乱,以及一种被残酷训练催逼出的麻木本能。他们手忙脚乱地抓起身边那些锈蚀、残破的兵器——长矛、环首刀、甚至还有锄头、木棒。
荀渭的心脏猛地缩紧,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
来了!这么快?!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抢到足够的食物!
他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冲出了窝棚。王头儿已经骑上了一匹瘦骨嶙峋的劣马,手里提着一把带着暗红色血槽的环首刀,刀疤脸在晨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乱糟糟集结起来的队伍,没有任何战前动员,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出发。”
队伍乱哄哄地跑动起来,冲出营门,朝着号角声传来的北方旷野奔去。
荀渭握着一杆发给他、枪头都有些锈钝的长矛,跟在队伍中间,拼命奔跑。冷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肺叶如同火烧般疼痛,脚下的冻土坚硬坎坷。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能够看到扬起的滚滚烟尘,以及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如同鬼影般奔腾而来的骑兵轮廓!马蹄践踏大地的沉闷声响,如同滚雷般越来越近,震得人心头发慌。
那是胡人的掠边马队!来去如风,残忍嗜杀!
“列阵!快!长矛手在前!废物们,不想死就给老子握紧手里的家伙!”带队的一名百夫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陷阵营的队伍更加混乱地试图组成防御阵型。
荀渭被推到了第一排。他能清晰地看到远处胡骑那张扬的身影,听到他们发出的、如同狼嚎般的怪叫声,甚至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马臊和血腥的狂暴气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握着长矛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滑腻得几乎抓不稳。
转眼间,胡骑已然冲近!箭矢如同飞蝗般率先泼洒而来!
“举盾!低头!”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然而陷阵营哪里有什么像样的盾牌?只有少数人拿着破烂的木盾,更多的人只能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或是将身体尽可能缩起来。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接连响起!身旁不断有人惨叫着中箭倒地!
一支利箭擦着荀渭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死亡,从未如此贴近!
胡骑的马蹄声如同雷鸣般冲到眼前!狰狞的面容,雪亮的弯刀,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撞入了混乱的阵型!
“杀!”百夫长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碰撞瞬间爆发!金铁交鸣声、惨叫声、马嘶声、怒吼声瞬间响成一片!
荀渭只觉得一股巨力迎面撞来!一柄弯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劈他的面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思考!昨天下午那枯燥痛苦、被鞭挞了无数次的格挡动作,在这一刻仿佛融入了血液之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架起手中的长矛!
“铛——!”
一声刺耳的巨响!弯刀狠狠劈在长矛杆上!巨大的力量震得荀渭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条手臂瞬间麻木,长矛险些脱手!整个人更是被震得踉跄后退,一屁股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那胡骑一击未中,狞笑一声,一带马缰,战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就要朝着荀渭的胸膛狠狠踏落!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荀渭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股不甘死去的疯狂恨意汹涌爆发!
他在地上拼命一滚!
马蹄重重踏落在他刚才摔倒的地方,溅起一片冻土!
几乎是同时,荀渭根本来不及思考,另一个被反复灌输的动作本能般地做出——他握紧那杆几乎握不住的长矛,对着马背上那名胡骑的腰腹部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刺了出去!
“噗嗤!”
枪尖入肉的阻滞感顺着矛杆传来!
那胡骑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狞笑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腰侧那杆颤巍巍的、锈蚀的长矛,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竟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荀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胡骑,看着矛杆上温热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竟然…
然而,根本没时间给他思考或后怕。周围的厮杀更加惨烈,不断有人倒下。一名胡骑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竟然伤了他同伴的“两脚羊”,咆哮着催马冲来!
荀渝想要拔出长矛,那长矛却卡在落马胡骑的体内,一时竟拔不出来!
眼看弯刀寒光再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猛地从侧里扑出!并非扑向胡骑,而是精准地扑向那匹战马的前腿!
是那个缺了左耳的瘸子!他不知何时潜行到了附近,手中一把锈蚀的短刀狠狠扎进了马腿关节!
战马凄厉地长嘶一声,轰然跪倒!马背上的胡骑猝不及防,被狠狠摔了下来!
瘸子如同猎豹般扑上,根本不给对方任何机会,短刀精准而狠辣地抹过了胡骑的咽喉!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残忍!
鲜血喷溅了瘸子一脸,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迅速在那胡骑身上摸索起来,掏出一个小皮袋和一些零碎东西塞入自己怀里,然后才抬头,看向刚刚挣扎着站起、还在试图拔出长矛的荀渭。
他的眼神依旧浑浊,却在这一刻闪过一抹极淡的、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光,嘶哑地吼了一声:
“愣着干什么?!不想死就跟着我!”
说完,不再看荀渭,转身便如同泥鳅般滑入混乱的战团,专找落单或受伤的胡骑下手,手法老辣至极,每一次短刀挥出,都直奔要害,效率高得惊人。
荀渭猛地回过神,用力一脚踹开那胡骑的尸体,终于拔出了血淋淋的长矛。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紧紧跟在瘸子身后,机械地挥舞着长矛,格挡,捅刺…
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直到胡人吹响了退兵的号角,残余的胡骑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首和惨嚎的伤者。
陷阵营损失惨重,活着的人也大多带伤。
荀渝拄着长矛,站在一片血泊之中,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别人的。他望着胡骑退去的烟尘,望着这片修罗场,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某种东西,似乎已经在剧烈的恐惧和生死搏杀中,悄然改变。
瘸子一边擦拭着短刀上的血迹,一边跛着脚走到他身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第一次?没尿裤子,还行。”
他顿了顿,看着荀渝依旧有些失神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多了点什么:
“以后抢食,算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