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耳的悲鸣,像一根无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李默的耳膜,穿透了夜市里冲天而起的油烟与喧嚣。
金属摩擦的尖啸裹挟着炭火噼啪爆裂的声响,在他耳中拉出细密的血丝;空气里混杂着牛油锅底焦糊的酸味、铁皮屋顶被晒了一整天后散发的闷热铁锈气,还有人群汗湿后黏在衣领上的咸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边一道旧疤,脚步没有停,依旧不紧不慢地穿行在拥挤的摊位之间。
目光掠过那些在灯下闪烁如鱼鳞的螺丝螺母、廉价镀铬的门把手,投向夜市深处几间灯火通明的铁皮作坊——那里,就是悲鸣的源头。
佛山五金城,一个由无数小作坊、小商铺自发形成的庞大生态。
白日里,这里是机器轰鸣的钢铁丛林;入夜后,则变成了汗水与机遇交织的江湖。
李默混迹其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毫不显眼。
他蹲在角落的矮凳上,接过一碗烫手的牛杂,陶碗的粗粝边缘硌着掌心。
汤面浮着油星,热气扑在脸上,带着五香粉与牛肚反复炖煮后的浓烈气息。
他小口啜饮,耳中却分毫不漏地捕捉着四周人声:邻摊夫妻压低嗓门的争执、远处酒桌划拳的喧闹、铁锤敲打未淬火金属的“铛——铛——”余音,在巷道间来回碰撞。
“轮单同盟”,一个听上去颇具草莽智慧的自救组织。
几十家规模相仿的小作坊,为了对抗大厂的无情压价,自发约定,无论谁接到大订单,都必须分包给盟友,大家按接单量和出工出力的情况轮流坐庄,有钱一起赚,有活一起干。
这是一个脆弱但美丽的平衡,是这片钢铁丛林里野蛮生长出的秩序之花。
然而,花正在枯萎。
“老王家这个月怕是又要喝西北风了,连续三个单子都没轮到他。”
“谁说不是呢,他家老婆孩子都指着这点钱开饭。可排单的规矩在那,谁敢乱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张发财,最近红光满面的,听说又接了个大活,也没见他分出来多少。”
李默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身上,那人正是张发财。
他正高举酒杯,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的人脉和手腕,杯沿沾着一圈油腻的酒渍。
灯光照在他脖颈上,汗珠顺着粗短的颈纹滑进衣领。
周围几个人赔着笑,眼神却像钝刀子,在他背后来回刮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嫉妒。
而在更远的阴影里,一个叫老王的男人默默地收拾着摊位。
他弯着腰,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
铁皮屋檐滴下一滴冷凝水,砸在他肩头,湿了一小片灰布衫,他也没抬头。
那佝偻的背影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再也直不起来。
李默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碗里最后一点汤喝完,碗底残留的牛筋黏着舌尖,咸涩中带着一丝回甘。
他起身,把空碗轻轻搁在桌角,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他如同一个幽灵,游荡在五金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见张发财在巷口拐角处与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碰头,对方皮鞋锃亮,袖口露出一截银色袖扣。
张发财鬼祟地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指尖微微发抖。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电焊灼烧金属的刺鼻气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雪茄余烬。
他看见老王在自家小作坊里,对着一堆冰冷的零件唉声叹气,铁钳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哐当”声。
妻子坐在角落缝补工装,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滴泪落在布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他更看见同盟内部的猜忌和裂痕,正在像铁锈一样,无声地侵蚀着那份最初的信任。
大厂的代理人,用一点蝇头小利,就轻易地收买了联盟的破坏者。
张发财通过篡改用工记录和接单顺序的细微末节,巧妙地将本该流向老王等人的订单,要么截留自肥,要么导向那些与他私下结盟的成员。
手法很拙劣,但在繁杂混乱的手写账目和口头约定面前,却又显得天衣无缝。
谁也抓不住确凿的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规则的齿轮被卡住,看着几户人家滑向断炊的深渊。
李默没有选择站出来,当众揭发这一切。
他深知,没有铁证的指控只会引发更大的混乱,甚至会让这个本就脆弱的同盟彻底分崩离析。
他要做的,不是充当救世主,而是递过去一把能斩断乱麻的刀。
第三天凌晨,当整个五金城陷入沉睡,只有几盏路灯散发着疲惫的光,像困倦的眼睛。
李默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老王家的作坊门口。
他从怀里取出一叠薄薄的纸页,纸张粗糙,边缘微微卷曲,墨迹在晨雾中泛着微光。
那是他根据某次系统任务奖励的“供应链账法”核心逻辑,亲手简化抄录的版本。
上面没有复杂的公式,只有最原始、最公正的记账逻辑,用最简单的符号标注着:“谁帮过谁”、“谁欠着谁”、“工时如何换算”、“物料如何抵扣”。
每一条规则,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能瞬间剖开所有含糊不清的烂账。
他将那叠纸轻轻塞进门缝,指尖触到门板下沿的锈渣,微微发痒。
没有留下任何记号,然后转身,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次日清晨,老王第一个打开了作坊的门。
他注意到了脚下那叠陌生的纸,疑惑地捡了起来。
纸页微凉,带着夜露的潮气。
只看了几眼,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就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疯了一样冲回屋里,翻出自家那本记得乱七八糟的账本,纸页发黄,边角被油渍浸透。
两相对照,笔尖在纸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
半小时后,一声愤怒的咆哮划破了五金城的宁静。
“张发财,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老王拿着两本账,冲到了张发财的作坊前。
越来越多被排挤的作坊主闻声而来,当他们看到老王手上那套清晰得近乎残酷的记账逻辑,再对比自己手里的糊涂账,一切都明白了。
那些被篡改的痕迹,那些被模糊的数字,在这套“新账法”面前,犹如黑暗中的萤火,无所遁形。
风波很快平息。
张发财和他的同伙被驱逐出了同盟,那个大厂代理人也再没出现过。
劫后余生的作坊主们没有丢掉那几页纸,他们集资买了一块巨大的铁皮,请人将上面的规则一笔一划地刻了上去,就挂在联盟议事的小广场墙上。
他们给这套规则起了个名字,叫“暗账明算”。
从此,谁帮了谁,谁欠了谁,一目了然,再无空子可钻。
李默站在远处巷口,看着清晨的阳光一寸寸爬上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将上面新刻的字迹照得闪闪发光。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转身,汇入了川流不息的送货车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