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的夜晚,清水镇笼罩在初夏微凉的夜色中。天边悬着一弯新月,星子稀疏,归云客栈门前的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周府花厅里,灯火通明。苏夫人正与周镇长夫人对坐饮茶,两人聊着省城与清水镇的风物差异,气氛融洽。周夫人性情温和,说话不疾不徐,苏夫人虽依旧端坐如松,眉眼间却比平日松弛许多。
“说来,婉儿那孩子恢复得真快。”周夫人将一盏新沏的茶推到苏夫人面前,“林先生的医术,当真了得。”
苏夫人端起茶盏,轻轻颔首:“确实。这几日我看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肩上的伤也愈合得不错。只是…”她顿了顿,眉间掠过一丝忧虑,“夜里偶尔还会惊醒,怕是吓着了。”
“孩子家经历这等事,难免的。”周夫人温声劝慰,“好在人平安,便是万幸。说起来,那位救人的白小哥…”
话未说完,厅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周府的丫鬟推门进来,福身禀报:“夫人,济世堂的林先生差人送来口信,说是有要事想请苏夫人过去一叙。”
苏夫人放下茶盏,有些意外:“林先生?此时?”
“是。”丫鬟点头,“来的是林先生的小徒弟小草姑娘,说林先生嘱咐,此事…最好不要让苏婉小姐知晓。”
周夫人闻言,与苏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这话里的意味,一听便知不寻常。
“既然是林先生相请,必有要事。”周夫人起身,“我让车夫备车,送妹妹过去。”
“不必麻烦。”苏夫人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济世堂离此不远,我走着去便好。夜里走走,也清爽。”
辞别周夫人,苏夫人带着贴身丫鬟出了周府,沿着已经安静下来的街道向济世堂走去。夜风拂面,带来初夏花草的清香,她的心却莫名有些沉。林安特意嘱咐不要告诉婉儿…会是什么事?与婉儿的伤势有关?还是…与那个神秘的“白小哥”有关?
这几日婉儿的种种回避与反常,如走马灯般在她脑中转过。女儿越是阻止她当面致谢,她心中的疑云便越浓。那个救人的“白小哥”,究竟是何许人?
济世堂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火。苏夫人让丫鬟在门外等候,自己抬手轻轻叩门。
“来了——”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接着门被拉开,露出小草的小脸。看见苏夫人,她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夫人好,师傅在里面等着呢。”
苏夫人点点头,迈步进去。
前堂里点着两盏油灯,光线柔和。林安正与秦月娥站在柜台旁,两人似乎正在看一本账册,秦月娥指着某处轻声说着什么,林安侧耳倾听,嘴角带着温润的笑意。这般景象,让这间飘着药香的医馆,莫名多了几分家常的温馨。
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
“苏夫人。”林安迎上前,拱手一礼,“深夜相扰,实在冒昧。”
秦月娥也福身见礼,笑容明丽:“夫人快请坐,喝盏茶。”
“不必客气。”苏夫人环视四周,“林先生信中提及有要事相商,不知…”
林安与秦月娥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林安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实不相瞒,今夜想与夫人相谈的,并非在下。”
苏夫人眉梢微挑:“哦?”
林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通往后堂的帘幕:“那人已在后堂等候。夫人请随我来。”
苏夫人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没有多问,只微微颔首,跟着林安向后堂走去。秦月娥牵起小草的手,轻声道:“小草,跟月娥姐姐去院子里看看药圃好不好?昨儿种的那些金银花,不知活了没有。”
“好呀!”小草乖巧地应着,被秦月娥牵着手走向后门。
林安在通往后堂的帘幕前停步,侧身对苏夫人道:“夫人请进。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还望…暂勿动怒,给他一个说完话的机会。”
这话里的深意,让苏夫人心中的猜测又清晰了几分。她深深看了林安一眼,点了点头,抬手掀开了那方素色的棉布帘。
后堂比前堂小些,只点了一盏油灯,放在靠窗的案几上。灯光晕黄,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靠墙的床榻上,一个人影半靠着,身上盖着薄被,在昏暗的光线中,面目有些模糊。
但苏夫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刻在她记忆里三年的面容——慕容家那个不成器的、让她苏家沦为笑柄的逃婚公子,慕容白。
只是此刻的他,与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已判若两人。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眉宇间染着病容与疲惫,只有那双眼睛,在看见她时,骤然亮起复杂的光,有紧张,有愧疚,也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动作却因胸口的伤而变得笨拙而艰难。苏夫人看见他额上瞬间渗出的冷汗,听见他压抑的闷哼,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别动!”
慕容白的动作僵住了。他抬眸看着苏夫人,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他设想过无数种见面时的场景,怒斥、冷笑、拂袖而去…唯独没想过,这位以强硬着称的苏夫人,开口第一句会是带着关切的制止。
苏夫人已走到床前,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缠满胸口的白布,以及白布上隐约渗出的淡红血渍。她的眉头蹙紧了:“伤得这样重,还逞什么强?躺着!”
那语气,严厉中带着不容置疑,竟与训诫自家子侄时一般无二。
慕容白怔怔地依言靠回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准备好的说辞、演练过的姿态,在这意料之外的关切面前,全都乱了套。
还是苏夫人先打破了沉默。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早该想到的。婉儿那般拦着我不让见‘白小哥’,我便该猜到,这‘白小哥’的身份,定不简单。”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无论如何,是你救了婉儿。这份恩情,苏家记下了。”
慕容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伯母…我今日请您来,不是要您谢我。”
“那你是要什么?”苏夫人直视着他。
慕容白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带来一阵锐痛,他却咬牙忍住了,目光诚恳地迎上苏夫人的注视:“我是想…为三年前的事,向您、向苏家,郑重道歉。”
房间里静了一瞬,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慕容白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当年我年少无知,只顾自己快意,以为逃婚便是挣脱枷锁,却从未想过,此举会给苏家、给您、给…苏婉,带来怎样的难堪与伤害。这三年来,我每思及此,心中愧疚日深。今日终于有机会,当面向您说一声:对不起。”
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没有推诿,没有借口,只有直白的认错与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