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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那声“对不起”轻轻落下后,房间里有一瞬的寂静,只有前堂隐约传来的、小雅教小草念诗的童稚声音。

慕容白看着苏婉低垂的眼帘和紧握的双手,眼中的疑惑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了然。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往日的戏谑,只有一丝疲惫。

“就为这个?”他问,声音平静,“觉得是自己连累我受伤了?”

苏婉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清亮如镜,映出她微蹙的眉。“若非我不慎,不曾警觉有人尾随,也不会被掳走。你若不是为了救我,就不会孤身追去,更不会…”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落在他胸口被白布层层包裹的位置,“伤成这样。”

慕容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因为牵动伤口变成了一个轻微的抽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才缓缓开口:

“苏大小姐,这话就不对了。歹徒作恶,是他们心术不正,与你是否警觉何干?难道女子夜行就活该被掳?没这个道理。”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几分,“至于救你…我看见了,便去了。换做是镇上任何一个人遭此劫难,我若在场,也会去救。既选了要去,那之后的一切——受伤也好,险些丧命也罢——都是我自己该担的后果,与人无尤,更与你无关。”

他看着苏婉欲言又止的神情,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真要论起来,当时若不是你冒险扑过来挡住那把刀,我伤的恐怕就不只是胸口了。所以,”他脸上终于又浮现出那抹熟悉的、略带调侃的笑,“咱俩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苏大小姐不必把那点愧疚挂在心上,小爷我消受不起。”

苏婉张了张嘴,想说“那不一样”,想说“你是为我才陷入险境”。但看着慕容白那双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她最终把话咽了回去。这个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骨子里有自己一套不容动摇的原则。她再说下去,反倒是看轻了他那份“选择与担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显尴尬。窗外的光线西斜了些,将影子拉长。前堂里,小雅正在教小草背一首简单的五言绝句,女孩清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小草跟着念,有些磕绊。

苏婉的目光落在窗棂上跳跃的光斑,忽然轻声开口:“我母亲…这几日定会设法当面致谢,才肯离去。”

慕容白原本还算放松的神情瞬间绷紧了片刻,随即化为一脸懊恼的烦躁:“啧…我就知道。”他抓了抓头发,动作因顾忌伤口而显得别扭,“要不是那宝贝玩意儿被收走了,哪用这么麻烦…”

“宝贝玩意儿?”苏婉疑惑。

“一张上好的人皮面具。”慕容白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可惜,“轻薄透气,贴合自然,戴上后判若两人,连熟人都难辨真假。当年…咳,反正后来被六扇门那帮家伙当作‘证物’收走了,说是什么‘江湖违禁物品’。”他叹了口气,“要是有它在,我随便扮个老头子或者病书生,往你母亲跟前一杵,说几句‘老夫路见不平’、‘公子举手之劳’的场面话,这事儿也就糊弄过去了。哪像现在…”他指了指自己这张脸,“躲都没处躲。”

苏婉听着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原本沉重的心情竟莫名松快了些。这人…总能找到些奇怪的角度来化解紧张。

她想起昨日托钟灵溪悄悄来济世堂报信,便道:“多亏灵溪妹妹帮忙,昨日提前打了招呼,否则…”

“否则昨日你母亲一来,济世堂里‘重伤卧榻的白小哥’和当年‘逃婚背信的慕容白’突然变成了同一个人,”

慕容白接过话头,做了个夸张的、两眼一翻的表情,“那场面,啧啧,怕不是要鸡飞狗跳。你母亲大概会先晕过去,醒来后要么指着我的鼻子骂慕容家无信,要么觉得这是慕容家新的阴谋,想借着救命之恩再攀高枝…反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相见。”他摇了摇头,“多谢你了,还特地托钟姑娘来递话。”

苏婉听他这般直白地说出母亲可能的反应,脸上有些发热,低声辩解道:“我母亲…也没你说的那么不讲情理。她只是…性子刚直了些,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对背信之事…”

“刚直?”慕容白挑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回忆的无奈,“苏大小姐,你可知当年议亲时,你母亲是如何‘刚直’地对待我们慕容家的?”

苏婉一愣:“如何?”

“两家交换庚帖后,按惯例,男方需遣一位族中有威望的长辈,携礼登门,以示郑重。”慕容白靠在床头,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看多年前的旧事,“我们慕容家派去的是我三叔公,德高望重,曾官至礼部侍郎,致仕还乡后,在族中说话很有分量。结果你母亲见到三叔公,第一句不是寒暄,而是肃容问道:‘慕容氏百年清誉,最重然诺。今既许婚,敢问贵府可能保证,令族孙日后能谨守夫道,不纳二色,不涉邪僻,不负吾女?’”

苏婉微微睁大眼睛。这话…确实像是母亲会说的,直截了当,不留情面。

慕容白继续道:“三叔公当时就被问得一愣。这等承诺,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哪有在正式场合如此咄咄逼人要求的?但他老人家涵养好,还是客气回道:‘苏夫人爱女心切,老朽理解。慕容家训严谨,子弟皆受约束…’”

“你母亲打断了他。”慕容白看向苏婉,眼神有些古怪,“她说:‘空言约束,不足为凭。妾身听闻贵府在南郊有温泉别业,风景甚佳,不知可否让令族孙于别业中小住三月?妾身欲遣家中老嬷嬷与管事数人,随行观察其日常起居、待人接物、读书习武之状,每月具报。若三月无差,再议婚仪不迟。’”

苏婉“…!”

这…这简直是将未来女婿当犯人审查了!饶是她知道母亲强势,也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慕容白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反而笑了:“怎么,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呢。三叔公自然不能答应这等近乎羞辱的要求,场面一度僵住。后来是你父亲出来打圆场,此事才作罢。但从此,慕容家上下都知道,苏家有位‘铁面夫人’,未来孙媳妇的门槛,高得吓人。”

他顿了顿,又想起一事:“哦,还有一次。定亲后,按习俗,逢年过节我需以‘未婚婿’的名义,往苏府送节礼。第一年中秋,我亲自押送礼物过去,你母亲在花厅见我,收了礼单,却不当面点验,反而让管家当着我的面,将礼盒一一打开,仔细查验。”

“这…查验礼物,也是常理…”苏婉小声说,底气却有些不足。

“是常理。”慕容白点头,“可你母亲让管家验的,不止是礼物是否贵重、是否完好。她让管家拿着一份清单,一样样核对——慕容公子送来的苏州绣屏,尺寸是否与之前苏府提供的窗牖尺寸相符?若不符,便是做事不细;送来的湖笔徽墨,是否是指定的老字号所出?若不是,便是敷衍了事;送来的月饼点心,是否出自京城最有名的八味斋?若错了一家,便是心意不诚。”

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那日,我站在花厅里,看着管家一样样查验、禀报,你母亲端坐上位,面色平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蹙眉。那场面…不像收礼,倒像刑部过堂。我便知道,这位未来岳母,眼里怕是半点砂子都容不下。慕容家这点‘不够完美’的诚意,迟早要出纰漏。”

苏婉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母亲这些行事…她知道是为了自己好,怕所托非人,可这般严苛不留情面,未免太过…

“母亲她…只是…”她想辩解,却找不出合适的词。

“只是爱你至深,生怕你受一点委屈。”慕容白接过了话,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我明白。所以当年…慕容家自知做不到那般完美无瑕,索性退了一步,保全两家的颜面。从这一点看,你母亲没错,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竭力为你筑一道最坚固的屏障。”

他看向苏婉,眼神温和了些:“所以你看,明日若真让她知道,当年那个‘不堪托付’的慕容白,就是现在这个‘救命恩人’白小哥…她心里该有多矛盾?感激与旧怨交织,信任何疑虑并存…何必让她为难,也让我难做呢?”

苏婉沉默了。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对母亲那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怨愤。他看得透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这份认知,让她的心绪更加复杂。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我会想办法,尽快劝母亲离开清水镇。她在此多留一日,你便多一分暴露的风险。你放心养伤,此事…交给我。”

慕容白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微微一怔。他想起小时候那个跟在他身后、跌倒了会哭着要人扶的小女孩,又看看眼前这个明明自己肩头还有刀伤、却挺直脊背说要保护他的少女。时光啊…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多是苏婉问他的伤势,慕容白插科打诨地敷衍过去。气氛比先前轻松了许多,仿佛那些沉重的过去和现实的危机,都被暂时搁置在了这个洒满夕阳的宁静午后。

约莫一盏茶后,苏婉起身告辞。她提起食盒,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慕容白一眼。他靠在床头,对她挥了挥手,脸上是那副惯有的、没心没肺的笑。

“路上小心。替我谢谢秦掌柜的红烧肉。”

苏婉点点头,转身离开。脚步声穿过前堂,与小雅小草的告别声混杂,渐渐远去。

慕容白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静静靠在床头,听着前堂两个小女孩收拾书本、准备关店的动静,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床沿。夕阳将他的侧影长长地投在墙上,显得有些孤寂。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小雅。”

前堂的动静停了停,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小雅的小脑袋从门边探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小白哥哥,你叫我呀?”

“嗯。”慕容白招招手,让她走近些。

小雅哒哒哒地跑进来,站在床边,仰头看他:“怎么啦?是要喝水,还是伤口疼了?林安师兄说你要是疼得厉害,柜子最下面那个青瓷瓶里的药丸可以吃一颗…”

“不是。”慕容白打断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与平日不同的笑容,“小雅,帮哥哥一个忙,好不好?”

“好呀!”小雅立刻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帮什么忙?”

慕容白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小雅听着,眼睛眨了眨,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我记住啦!这就去!”

“小心些,别让人看见是从济世堂出去的。”慕容白叮嘱。

“知道啦!”小雅像只灵巧的小鹿,转身就往前堂跑,跑到一半又停下,回头小声问,“那…小草呢?她要跟我一起去吗?”

慕容白想了想,摇头:“就你去。小草留下看店,顺便…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喝了药,睡了。”

“明白!”小雅应了一声,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帘后。

前堂传来她和小草低声说话的声音,接着是门板被轻轻合上的“吱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济世堂里彻底安静下来。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划过窗棂,消失在墙根。慕容白躺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望着屋顶的横梁,胸口缠裹的白布下,伤口传来阵阵钝痛。

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要来。但至少…他得做点什么,不能全压在一个身上还带着伤的姑娘肩上。

夜色,正悄然漫入清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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