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的门再次合拢,将阿罗那句冰冷的警告与陆鸣一同锁死在更深的死寂里。
阿罗的话像最锋利的冰锥,凿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忘川之水,彻底淹没了他。
怀揣着能炸碎一切的秘密,却被彻底推开,手无寸铁,这种认知比任何明确的敌意更令人窒息。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不甘、愤怒、恐惧,都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知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但不是枯等,而是蛰伏。
接下来的几日,酆都城的运转似乎并未因镇魂塔里那位大人物的濒死而有丝毫停滞,反而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迅速消化着这场风波。
正式的消息终于通过判官殿的公文渠道层层下达,冰冷而简洁:
“原巡察司司正秦广,身犯重罪,渎职贪墨,已于镇魂塔内魂火溃散,依律革除一切职衔,所涉案卷封存。功过司、轮回司一应失察吏员,各罚阴德点数若干,以儆效尤。”
没有细节,没有深入追究,甚至没有提及“癸卯年”半个字。
一切尘埃落定,符合所有人(除陆鸣外)的期望。
风波表面平息。
陆鸣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斗室里擦拭那支许久未用的钢笔。
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听到一则与己无关的寻常通告。
只是擦拭笔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瞬。
天庭巡察组功成身退,悄然离去。
判官殿似乎也松了口气。
又过了两日,文仲再次出现在斗室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紫主簿袍服,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巡察使已返天庭复命。”
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判官殿积压文书如山,崔判官处亟需熟手处理日常往来纪要、归档文书。你‘休整’已久,明日便回主簿处当值。”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直接下达指令。
语气公事公办,却也是一种明确的信号,闲置结束了,但并非回归核心,而是被放置到一个庞大、繁琐却相对“安全”的位置。
陆鸣起身,垂首躬身,姿态恭顺无比:“卑职领命。谢处正大人。”
文仲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似乎彻底平静下来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这既是保护,将他暂时隔离在风暴眼之外;也是观察,看他是否真能安于这“边缘”角色。
重返文书房那日,气氛微妙。
相熟的吏员们点头招呼,笑容却多少有些僵硬和疏离,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避讳。
昔日围绕着他的热络与奉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距离感。
陆鸣对此视若无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因伤病初愈和久疏公务而产生的些许生疏与惭愧,一一回礼,然后便沉默地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张位于偏殿角落的书案。
案上堆放的,果然是如山般的日常文书:各司往来公函的副本、功过司的月度简报摘要、轮回司的投胎流程记录纪要……琐碎、重复、浩如烟海,至关重要却又最不引人注目。
陆鸣没有任何怨言,立刻投入工作。
他展现出惊人的效率和一丝不苟的严谨。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分类、摘要、归档……动作精准快速,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
他甚至主动将一些流程优化的小建议写成条陈,通过正常渠道呈报,不越雷池一步。
文仲偶尔经过,目光扫过他伏案的背影和案头迅速减少的文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随即又被更深的沉思所取代。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下来。
陆鸣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片文字的海洋里,变成了一个最本分、最可靠的文书吏。
结束了一日的案牍劳形,陆鸣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那间狭小的临时斗室。
他刚点燃一盏昏黄的磷灯,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门外便传来几声轻柔又带着点犹豫的叩响。
拉开门,姜灵儿安静地站在门外,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小陶罐。
“陆文书…”
她声音轻轻的,抬眼看他时,眸子里映着温和的光,“您近日气色似乎不太好…我这儿有些安神凝魂的膏饮,是师傅新配的方子,温养魂体最好,您试试看?”
她的话语带着真诚的关切,递过尚带余温的陶罐,动作依旧有些拘谨。
陆鸣微微一怔,接过陶罐。
触手微温,一股极淡却沁人心脾的清香从中渗出,不似寻常药草苦涩,反带着点清甜,悄然驱散了他周身萦绕的沉闷。
他看着眼前姑娘那纯净而关切的眼神,连日来积压在心口的沉郁,仿佛被这意外的温暖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唇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轻声道:“有劳你费心惦记着。这香气闻着便觉舒坦,多谢。”
见他收下,姜灵儿唇角也抿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声音轻快了些:“用温水化开就好…那,我不打扰您歇息了。”
她说着,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陆鸣掩上门,将那罐温暖的膏饮放在案头。
斗室依旧简单,但那缕清甜的香气却弥散开来,带来一种久违的宁静与慰藉。
他慢慢饮下一口,温和的暖流顺着喉管滑下,似乎真的驱散了魂体深处积压的些许阴寒与疲惫。
在这复杂幽深的所在,这份不掺利益的纯粹善意,显得尤为珍贵。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
每一次翻阅文书,他的目光都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掠过无数无关信息,精准捕捉着任何可能与“癸卯年”、“巡察司内务处”、“特制墨锭”、“异常批阅”相关的字眼。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看似孤立的碎片信息:一份模糊的物资调拨记录、一个不起眼的人名、一次日期巧合的公务往来……默默记下,在心底那幅巨大的、无人知晓的迷图上,尝试着勾勒、连线。
他利用归档权限,极其谨慎地、不露痕迹地调阅一些非密级的陈年目录和摘要,试图梳理各司人员过往的调动脉络和潜在的派系关联,试图理解秦广能一手遮天的背后,究竟编织着一张怎样的网。
这工作如同大海捞针,进展缓慢,且时常一无所获。
但他极有耐心。
袖底的火种未熄,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柴薪”。
这日,崔珏竟亲自来到了偏殿。
他面容冷峻,目光扫过一众埋头工作的吏员,最终落在陆鸣身上。
“陆鸣。”
“卑职在。”陆鸣立刻起身。
崔珏将一份玉简放在他案头:“编纂一册《地府律例执行案例汇编》,遴选近五十年各类典型判例,分门别类,摘要评注。要详实清晰,以备各司参阅。此事由你总揽,初拟的案例名录与摘要,先送交崔小玉助理初审复核。她通晓近年律法释义变迁,若有体例格式不明之处,你可询她。最终定稿需由本官过目。可调用书库乙字以下卷宗。”
这是一个相对独立、需要高度文书整理能力却又并不直接涉及当前核心机密的任务。
是考验,也是某种程度的认可,更是将他暂时固定在一个“安全”且有用的位置上。
特意点出崔小玉助理初审,既是确保合规,也是一种制衡和观察。
陆鸣心中明了,躬身接过:“卑职遵命。定当竭尽全力,若有体例格式不明之处,必向崔助理请教。”
编纂案例汇编,意味着他将有权合法地、大量地接触过去数十年的各类卷宗案例副本。
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掩护,一片更广阔的、可以“合法”打捞信息的海域。
而与崔小玉的必要接触,也将成为一条新的、或许能窥见不同视角的路径。
新的故事线,就在这片墨海文山之中,悄然展开了。
而那抹被刻意搁置的金色,如同沉入深海的秘宝,暂时沉寂,却从未被遗忘,只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等待着被潮水再次推向岸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