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1866年)深冬,徐州钦差行辕。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曾国藩时代的药味与沉重暮气,而是一种混合着机油、新漆和隐隐硝烟味的、锐利而紧绷的气息。李鸿章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端坐在曾几何时属于他恩师的那张宽大紫檀木公案后。他年富力强,面容清癯,目光如电,扫视着堂下肃立的淮军将领——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这些跟随他起家的悍将,脸上也少了在曾国藩麾下时的几分拘谨,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锋芒。
案头,曾国藩留下的三省巨幅舆图依旧悬挂,但上面朱砂标注的“四镇”、“长墙”已被许多新的、更加凌厉的箭头和圈点覆盖。李鸿章的手指,精准地落在舆图东端那片三面环海、河网密布的尖角地带——山东半岛。
“诸位!”李鸿章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恩师以河防困捻,其心至苦,其策至坚!然捻匪狡诈,飘忽难制,终致沙贾之溃。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困敌之术,非不可为,然须更狠、更密、更……主动!”
他霍然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沿着胶莱河、六塘河、直至东面的茫茫黄海,画出一个巨大的、三面环水的三角区域:
“欲锁蛟龙,必择绝地!此地——胶东半岛!东、北两面,汪洋大海,天然铁壁!西面,胶莱河自北而南注入莱州湾!南面,六塘河横亘,直通黄海!只要将捻匪主力逼入此绝境,则其纵有万骑,亦如困兽入笼,腾挪无地!” 他的手指在胶莱河与六塘河之间那个狭窄的“袋口”位置重重一点,“此处,便是扎紧口袋的咽喉!重兵云集,铁壁合围,务求一举荡平!”
战略意图清晰如刀。台下众将眼中精光闪动,刘铭传更是微微颔首,显然深谙此道之狠辣精妙。
“然!”李鸿章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冷冽,“欲行此‘扼地兜剿’之策,需有两柄利剑!其一,便是要快!要比捻匪更快!堵其去路,迫其入瓮!其二,便是要狠!一旦合围,必施雷霆万击,不容其有丝毫喘息挣扎之机!”
他猛地一拍案头一份厚厚的采购清单,纸张哗啦作响:
“故,本督上任第一要务,便是——换刀!”
“传令上海制造局、金陵机器局!所有库存之洋枪洋炮,优先供给剿捻淮军!步队各营,按新制:每营四百人,配发新式后膛洋枪(如斯宾塞、林明登)四百支!弹丸火药,务必充足!”
“着刘省三(刘铭传字)!”李鸿章目光如炬,射向刘铭传。
“标下在!”刘铭传挺身上前。
“着你亲自督建‘春字营’!此营非步非骑,乃专司炮火之利!精选淮军健锐,配克虏伯后膛钢炮十二尊!开花弹(爆破弹)、实心弹各半!再雇重金,延请精通炮术之西洋教官,严加操练!本督要这支炮队,能摧坚城,能溃敌阵,能封死捻匪突围之缺口!”
“标下领命!必练出一支开花弹能指哪打哪的炮队!”刘铭传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西洋重炮,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破敌利器!
“另!”李鸿章补充道,“各营原有马队,扩编!精选骑手,增购口外良马!马队之责,不在与捻匪争锋于野,而在咬尾、侧击、遮断、传递军情!配合步队、炮队,将捻匪驱赶向预定之绝地!”
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席卷淮军各部。李鸿章带来的,不仅是新的战略,更是脱胎换骨的装备和前所未有的效率。
徐州西郊,淮军大营校场。
凛冽寒风中,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取代了往日的喊杀操练。
数千名淮军步卒列成方阵,每人手中紧握着一杆闪烁着幽蓝金属光泽的新式后膛洋枪。枪身比旧式火绳枪、鸟铳精悍得多,复杂的枪机构件透着冰冷的工业美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枪油味和硫磺气息。
“举枪——!” 随着口令官一声嘶吼。
哗啦!动作虽不如湘军当年操练刀矛时整齐划一,却也颇具声势。
“瞄准——!”
“放!”
砰!砰!砰!砰——!!!
不再是旧式火枪参差不齐、硝烟弥漫的零落响声,而是数百支洋枪几乎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齐射!密集的弹丸如同钢铁风暴,狠狠砸在数百步外的土靶墙上,激起一片烟尘,木屑纷飞!巨大的后坐力让不少初次使用洋枪的士兵肩膀生疼,龇牙咧嘴,但眼中却充满了对新式武器的敬畏与兴奋。
“好!比咱们那烧火棍强多了!”一个老兵揉着肩膀,咧嘴笑道,“这玩意,打得远,打得快!捻子的马再快,也快不过这铁豆子!”
不远处,几名穿着深蓝色西洋军服、留着浓密胡须的外籍教官(多为英法退役军官),正操着生硬的汉语夹杂手势,严厉地纠正士兵们的装弹动作和射击姿势。一个金发碧眼的大胡子教官,一把夺过一个士兵装反了铜壳子弹的步枪,大声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士兵脸上。士兵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重新操作。李鸿章不惜重金聘请的西洋教官,正将最先进的操典和火力至上的理念,强行灌输给这支即将面对捻军铁骑的部队。
另一处戒备森严的营区。
这里是新建的“春字营”驻地。沉重的克虏伯钢炮炮管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黑洞洞的炮口令人望而生畏。炮车、弹药车排列整齐。刘铭传亲自坐镇,看着炮手们在西洋教官的指导下,喊着号子,用绞盘和杠杆将沉重的炮弹推入炮膛,调整标尺,模拟射击。教官指着远处的目标旗,用皮尺测量,用罗盘定位,口中飞快地报着参数。炮手们紧张而专注地操作着复杂的炮闩和方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