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铜钟余音尚在耳畔,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已在帝都的另一个角落拉开序幕。
墨府夜宴的请柬,在策论结束后的次日清晨,便送到了青苔巷小院。
素雅的洒金笺上,墨迹遒劲,落款是“墨渊”。
“内阁首辅墨渊?”
金凤捏着请柬,眼睛瞪得溜圆,“公子,这位可是清流领袖,从不轻易设宴待客,尤其是年轻举子…这怕是场鸿门宴啊!”
萧辰指尖拂过请柬上隐约的墨香,帝经感知中,这墨香清冽沉静,带着一股浩然之气。
“是鸿门宴,也是龙门宴。准备一下,今晚赴宴。”
夜幕降临,墨府门前车马如龙,却无半分喧嚣。
青瓦粉墙,门庭并不显赫,唯有门楣上那御笔亲题的“清慎勤”匾额,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地位。
府内庭院深深,曲径通幽,不见奢华,唯有竹影婆娑,兰草幽香,处处透着文雅与肃穆。
宴设在水榭。
月色如水,荷风送爽。
受邀者不过十余人,皆是本届有望高中的青年才俊,以及几位在朝中颇有清名的年轻官员。
主位上的墨渊,一身常服,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却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身侧,坐着今日宴会唯一的女眷——墨婉清,依旧是一身墨色长裙,清丽如兰,安静地煮水烹茶,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在场众人,在萧辰身上停留一瞬,便又垂下。
气氛看似融洽,言谈皆是风雅。
然而,萧辰帝经感知中,几道隐晦的、带着审视甚至敌意的目光,如同暗处的针,不时刺来。
尤其是坐在他对面的一名华服青年,乃是靖王门客,吏部侍郎之子,赵铭。
此人面带笑容,言辞客气,但眼底的算计与嫉妒,在帝经下无所遁形。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向时政。
赵铭果然按捺不住,放下酒杯,笑吟吟地看向萧辰:“萧兄连夺四元,才名动京城。
听闻萧兄于经济之道亦有独到见解?
如今北疆战事虽平,然边贸停滞,国库空虚,百姓困苦。不知萧兄对此,有何高见啊?”
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
若空谈仁义,显得迂腐;若主张加重赋税,则失民心;若提议开放边贸,又与朝廷现行保守政策相悖,容易授人以柄。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辰身上。
墨渊端着茶杯,看似随意,眼神却带着考量。墨婉清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萧辰不慌不忙,拈起盘中一粒盐炒杏仁。
“赵兄此问,令我想起这杏仁。若只觉其味苦涩而弃之,未免可惜。”
他指尖微一用力,杏仁外壳应声而裂,露出里面微黄的果仁。
“北疆边贸,如同此杏仁。表面看,战事初平,开放恐生乱象,犹如杏仁外壳之苦涩。然其内核,却是利国利民之良药。”
“边贸停滞,商路不通,犹如江河断流。”
萧辰将果仁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朝廷岁入减少,边疆百姓失去生计,此乃显而易见之‘弊’。然其‘利’,诸位可曾细思?”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朝茶叶、丝绸、瓷器,于北狄乃必需品。
而北狄之牛羊、皮草、良马,于我朝亦不可或缺。
若能重开边贸,设立官方榷场,严加管理…”
他顿了顿,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条简单的曲线,“需求在此,供给在此。只要通道打开,财富自会如水流汇聚。
朝廷可收取关税,充实国库;商人得利,货通南北;百姓得工作,安居乐业。
此乃三赢之局。所谓国库空虚,非无源之水,实乃河道淤塞尔。”
简单一个“供需”比喻,将复杂的经济问题说得透彻明白。
在场不少举子露出恍然之色。墨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赵铭脸色微变,强笑道:“萧兄比喻精妙。然则,如何确保边贸安全?
若北狄借此刺探军情,或商人资敌,又当如何?”
“赵兄所虑,正是关键。”
萧辰点头,“然则,因噎废食,智者不为。”
他看向墨渊,“晚辈曾阅杂记,前朝隆庆年间,于云州设榷场,岁入占当时朝廷岁入一成半,而边关因此安宁十载。
同期军费开支,反降两成。可见,有序之贸易,反是和平之基石。”
这数据并非杜撰,乃是帝经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检索出的真实记载,只是年代久远,常人难知。
他继续道:“至于安全,只需订立严规:划定特定贸易区,军民分离;商品名录严格限制,军需物资严禁出境;商人需具保,行踪受监控。
以利驱之,以法束之,则风险可控。”
有理有据,既有历史佐证,又有具体措施。
赵铭一时语塞。
赵铭身旁另一名靖王门客,一位姓钱的御史之子,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挑衅:“萧公子所言,似乎将贸易之利看得过重。岂不闻‘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与蛮夷谈利,岂非有辱斯文,失了天朝体统?”
此言一出,一些清流子弟也微微颔首,显然对此论调有所认同。
萧辰却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冷峭:“钱兄高义。然则,请问钱兄,北疆将士浴血奋战,守护的是抽象的‘仁义’,还是身后具体的家园田产、父母妻儿?
边疆百姓渴望的,是空泛的‘体统’,还是能够果腹的粮食、御寒的衣物?”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上:“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若连生存尚且艰难,空谈仁义体统,与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何异?
与北狄交易,换取我们需要之物,让边疆安定,百姓富足,使敌人无隙可乘,此乃最大的‘仁义’,最强的‘体统’!”
这一番连消带打,直接将对方扣来的“有辱斯文”大帽子撕得粉碎,反而站在了民生与实用的制高点上!
那钱姓子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水榭内一片寂静,唯有荷香浮动。
所有人都被萧辰这环环相扣、既有高度又接地气的论述所折服。
一直沉默的墨渊,终于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
“萧小友此言,振聋发聩。”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萧辰,“不尚空谈,直指根本,于国于民,皆是一片赤诚。老夫受教了。”
他这话,如同定音之锤,彻底为这场交锋画上了句号,也肯定了萧辰的立场。
赵铭等人脸色难看,却再不敢多言。
宴会后半程,气氛明显不同。
不少举子主动与萧辰交谈,言辞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佩。
墨婉清奉茶至他面前时,微不可察地低语了一句:“父亲书房,有前朝《漕运考》孤本,或对公子有所助益。”
萧辰心中明了,这是墨家释放的善意与合作的信号。
宴席散时,月色正好。
墨渊亲自将萧辰送至二门,这已是极高的礼遇。
“萧小友,科举之后,若有闲暇,可常来府中走动。”
墨渊语带深意。
“多谢阁老厚爱,晚辈定当叨扰。”
萧辰躬身行礼。
走出墨府,夜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度。
今夜,他不仅破了靖王党羽的刁难,更赢得了清流领袖的初步认可。
墨凰之盟,雏形已现。
这帝都的棋局,他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