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大典的庄重乐章在礼官的高唱中缓缓落幕,百官依序退出大殿。阳光正好,洒在朱红宫墙上,也映照着端木珩与上官徽并肩而行的身影。
相较于那日宫宴的暗流涌动,今日的归途显得格外平静。马车轱辘碾过御道,声音规律而安稳。
“陛下今日,似乎格外留意我们。”上官徽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内的静谧。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端木珩靠在车壁上,闻言并未睁眼,只淡淡道:“他是在确认。”
“确认?”
“确认我们是否真的‘同心同德’。”端木珩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往昔,却少了几分以往的戾气,“他需要看到我们关系缓和,这符合他制衡朝局的期望。但若我们过于亲密,形成铁板一块,又非他所愿。帝王之心,总是在这‘既要用,又要防’之间摇摆。”
他剖析得冷静而透彻,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经历了昨夜,他似乎更能以一种超然的心态来看待这份君臣关系。尽心王事,恪守臣节,但内心的寄托与温暖,已有了更重要的归处。
上官徽默然片刻,轻叹:“终究是伴君如伴虎。”
“无妨。”端木珩侧过头看她,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我们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白玉簪上,语气缓和下来,“今日这簪子,很衬你。”
一句简单的称赞,让上官徽心头微暖,方才那点对帝王心术的忧思也散去了些。
马车驶回端木府,气氛已与往日截然不同。下人们行礼问安时,眼神中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与喜悦,连带着整个府邸都焕发出一种生机。
午后,端木珩去了书房处理积压的军务。
上官徽则去了小厨房。她屏退左右,只留挽梦在一旁帮忙,凭着记忆中的味道,开始尝试复刻昨夜提到的那味“百果同心糕”。面粉沾上了她的脸颊,她却毫不在意,神情专注而柔和。
傍晚,端木珩从书房出来,循着淡淡的甜香走到小厨房外。
他并未进去,只是倚在门边,静静看着那个在烟火气中忙碌的窈窕身影。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斟酌糖粉的份量,侧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这一幕,远比任何军功捷报、朝堂胜利,都更让他感到心安与满足。
上官徽似有所觉,抬起头,正好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她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起手中一个形状不算太完美的糕点:“好像……做得不太好看。”
端木珩走上前,无视她手上的面粉,直接拿起那块尚且温热的糕点,放入口中。甜糯适中,果香馥郁,或许比不上御厨的精巧,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属于“家”的味道。
“很好吃。”他看着她,认真地说。
上官徽望着他,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春水破冰,明媚动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厨房内相依的两人身影拉长。糕点的甜香、柴火的噼啪、以及彼此眼中清晰映出的身影,共同交织成这幅名为“家”的画卷。
正当他们还尚且沉浸在新年伊始的温情之时,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向他们席卷而来。
永和八年元月初八,一封来自国子监的寻常书信,被管家恭敬地呈到了端木珩面前,落款是祭酒博士向子平。内容措辞恭敬,只道是整理旧档时,发现几卷可能与八年前北疆军务相关的起居注残卷,因涉及将军旧事,不敢擅专,特来请示是否需送至府上备览。
信写得滴水不漏,合乎规矩,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公务咨询。
端木珩将信递给推门而入的上官徽。上官徽疑惑地看着他,目光逐一扫过信纸,眼神在“八年前北疆”、“起居注”这几个字上微微凝滞。
她抬头看向端木珩,见他的面色也沉了下来,眉宇间透着几分凝重。
“向子平……”上官徽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脑中浮现的是那位清癯文士的模样。
“此事有些蹊跷。”她轻声道,眉宇间凝着一丝警惕,“向博士此举,似在试探,又似……在示警。”
端木珩将信纸置于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不是试探我,”端木珩沉声道,“他是在自救。有人,已经盯上他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能送到他手里,本身可能就是向子平在自身已被监视的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隐晦的求助。
而几乎与此同时,武安王府内。
被禁足的萧煜看似颓败,一双老眼却精光内敛。他听着心腹的密报,干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椅臂。
“向子平……在查先帝朝的旧档?”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和郑太后、郑士元三人,最清楚先帝末年那些“旧档”里可能藏着怎样催命符般的东西!
“是。而且,他似乎与南阳阮云归书信往来频繁。”
“阮云归……”萧煜眼中闪过厉色,那个与上官徽牵扯不清、本身又透着古怪的南阳名士!“不能再让他查下去了!” 他必须掐灭任何一点火星,绝不能让其燎原。
“去,把这消息原封不动的透露给郑士元。”
“是,属下领命。”
两日后,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
一队禁军在郑士元心腹的带领下,突然包围了国子监值房,以“涉嫌勾结外地士人,妄议朝政,窥探禁中”的罪名,将祭酒博士向子平从房中带走,投入诏狱。
罪名模糊,却足够狠辣。“窥探禁中”四字,已足以让任何与之沾边的人万劫不复。
消息传到端木府时,上官徽正在核对账目,闻讯手腕一颤,墨点滴落,晕染了账册。
“此事定有阴谋!”她猛地站起身,账册从案上滑落也浑然未觉,“将军可在府里?”
“在的,将军今晨并未出门。”挽梦连忙答道。
而此时的书房内,端木珩刚听完赵睿的禀报,眉头紧锁。他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背后的不寻常——向子平一个清流文官,郑家何需动用这等阵势?
他起身踱步,脑海中迅速梳理着各方关系。忽地,他脚步一顿,目光微凝:“郑士元……他这是想借向子平之事,将水搅浑,进而牵扯出更多人来。”他猛地想起来那位光风霁月的南阳名士,那位在此前险些引起朝堂震荡的先太子遗孤——阮云归。
而阮云归又与上官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向子平在诏狱中熬不住刑,供出阮云归,那么这把火,极有可能顺着阮云归烧到上官徽身上,进而烧到他端木珩这里。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骤然闪过一抹凌厉的寒光。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上官徽推门而入,她的神情有几分焦急,“将军,向先生他……”
端木珩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深沉:“此事不简单。你暂且不要过问。”
可他们都还不曾想到,这仅仅是一张大网的开端。
在南阳,阮云归得知挚友蒙冤入狱的消息后,当即收拾行装。
“洛阳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必须去这一趟。”他对劝阻他的门人如是说。
而在郑府深处,郑士元正与幕僚密议:“既然向子平已入彀中,不妨将网撒得更大些。那个上官徽,不是与阮云归有旧吗?正好借此机会……”
窗外,新年的灯笼依旧高挂,可洛阳城的天空,却已阴云密布。
阁楼上,一个身影远望着皇城方向,唇边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棋局已开,现在,只等着所有的棋子——一落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