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雪后初霁。阳光照射在洛阳街巷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醉仙楼天字阁内,却是一片隔绝喧嚣的静谧。
端木珩推门而入时,上官玄已临窗而坐。他并未身着官袍,只一袭墨色常服,面色沉静,但眼底深处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紧绷。
见端木珩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茶香袅袅,却化不开空气中凝滞的戒备与试探。
最终,上官玄率先打破了沉寂,声音低沉,开门见山道:“她怎么样了?”
这个“她”不言而喻。
端木珩眸光微动,同样直言不讳:“高热已退,但忧思过甚,仍需静养。”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已加派可靠之人护卫东厢,绝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上官玄紧握的指尖微微松了一丝,但语气依旧冷硬:“端木珩,你昨日之举,是真心悔过,还是又一场算计?我妹妹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悔悟与否,空口无凭。”端木珩迎着他的目光,好不避让,“但我今日前来,便是诚意。上官大人,八年也好,一月也罢,你我所见所闻,或许皆非真相。”
上官玄瞳孔骤然一缩,“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端木珩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有人不希望我与徽儿夫妻同心,更不希望端木氏与上官氏再有牵连,而同样有人,也如此认为。”
上官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紧盯着端木珩,“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或许并不比你多。”端木珩沉声道,“但我确定,八年间所有指向徽儿不忠的消息,皆经我父亲之手,刻意扭曲后送入北疆。包括月前,徽儿被迫与萧承翊梅园相见,那句”只做正妻不为妾“亦被修饰成了待价而沽的丑闻,再度呈于我的面前。”
“表面看来,此事像是我父亲因岳父大人转变立场而不得已为之的切割。然而细想之下,诸多细节却经不起推敲。若真只为断绝关系,一纸休书岂不更加干脆利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用这等曲折手段?故而我认为,这背后定有另一股势力在暗中操纵,其目的就是要彻底离间端木与上官两家,诱使我们彼此猜忌,他们好从中渔利。”
他刻意隐去了端木桓欲借此磨练他心性、迫使他成为家族合格继承人的深层意图,而是将矛头直指如今权势正炽的武安王府。
上官玄沉默良久,目光明灭不定,仿佛在细细咀嚼这番话中的深意。片刻后,他忽地冷笑一声:“端木将军如今位高权重,行事自有章法。若真有幕后黑手,以将军的手段,要查明真相想必并非难事。何必非要与我这个戍边之将合作?”
端木珩神色不变,目光澄澈坦然:“若单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也可徐徐图之。只是……”他直视上官玄,语气转沉,“如今洛阳城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打草惊蛇。一招不慎,就可能让一些本不该公之于众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上官玄闻言脸色骤变:“你在威胁我?”
“不敢。”端木珩微微摇头,神色郑重,“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我心知肚明,这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撼动。若我们各自为战,只会给那幕后之人可乘之机,让我们想要保护的人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想必上官大人也很清楚,我们那位‘舅父’之所以尚未对望云轩之事起疑,全因他先入为主地将其定性为是我争风吃醋所致。但若他日后回过味来,顺藤摸瓜查到了什么……届时借题发挥,恐怕不只我端木氏,就连上官一族也难以独善其身。”
“因此,依我之见,你我之间本不该是敌对关系。”端木珩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我们真正的敌人,从始至终,都另有其人。”
上官玄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所取代。他死死盯着端木珩,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算计。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不容错辨的决绝。
他不得不承认,端木珩精准地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惧——那些“不该现世的秘密”。
阮云归的身份,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剑。
良久,上官玄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他端起早已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仿佛借此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你想如何合作?”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了许多,却不再是全然的排斥。
端木珩知道,联盟的基石已然打下。他身体坐直,目光锐利:“信息共享,互为策应。但此前,需统一口径,一致对外,尤其是在面对我父亲和武安王时,你我需要扮演好‘因妹妹受辱而愤怒难平的大舅哥’和‘因流言而对妻子心存芥蒂、但为大局暂缓追究的丈夫’,以此来掩人耳目。”
上官玄沉默地听着,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请讲。”
“其一,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要你保证徽儿的绝对安全。她不能再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来自外界,还是……来自你端木府内部。
“第二,”上官玄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不得再对阮云归出手。无论你之前对他有何种猜忌,从此刻起,他与我们的事再无干系。他必须安然无恙,不受任何牵连和打扰。你若应下,我便信你合作之诚;若不能,今日之言,便当作废。”
这一条,是他作为至交好友,必须为阮云归争取的护身符。
端木珩眸光微凝。上官玄对阮云归的维护,远超寻常。但他此刻已无需再纠结于此。阮云归是友非敌,至少在当前,保护阮云归,就是保护上官徽,也是维护与上官玄这脆弱的联盟。
“可以。”端木珩回答得同样干脆,“我答应你,只要他不主动涉入纷争,我绝不会再寻他麻烦,并会尽力确保无人能借他的事兴风作浪。”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对所有人都越好。”
上官玄瞳孔微缩,瞬间听懂了端木珩的弦外之音。这反而让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与聪明人合作,有时只需点到即止。
“好!”上官玄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望将军谨守今日之约。”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看似普通的铜符,推到端木珩面前:“以此符为信。持此符者,皆为我绝对心腹,可见机传递消息,见符如见我。”
端木珩收起铜符,同样取出一枚特制的玄铁令牌,递给上官玄:“此令可通行于我别院及部分亲卫营地。若有急事,可持令直接寻我或赵睿。”
交易达成,联盟初立。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和联络方式,随后,上官玄率先起身离去。
端木珩独自坐在雅阁内,指尖摩挲着那枚尚带着上官玄体温的铜符。
不得再对阮云归出手……
这个条件,看似是约束,实则……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保护那个可能身系前朝秘辛的男子,也保护他们所有人,不至于过早地引爆那最不可控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