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书院门前的小摊子,成了这个夏荒时节,清河县郊外一道独特的风景。
起初只是附近村落的贫苦乡民,后来,连县城里一些实在过不下去的破落户,也闻讯拖家带口地赶来。
王铁柱和李狗蛋带着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每日天不亮就开始忙碌,分发食物,维持秩序,面对千恩万谢,他们只是憨厚或腼腆地笑笑,并不多言。
“夜先生……是活菩萨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捧着热腾腾的土豆,老泪纵横。
“娃儿,记住这地方,记住这书院的恩情!”妇人低声叮嘱着懵懂的孩子。
先前那些关于“牝鸡司晨”、“离经叛道”的流言,在这实实在在的活命恩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陈大虎在县城几家大酒楼的推销起了效果。
那名为“地蛋”的新奇作物,以其独特的口感和饱腹性,加上陈大虎刻意营造的“稀缺”与“神秘”,成功勾起了富户和商贾们的兴趣。
“醉仙楼”率先推出了一道“金玉满堂”,价格不菲,却因其新奇而备受追捧。
精明的商人们嗅觉灵敏,立刻意识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商机。
他们不再满足于仅仅购买成品,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这种作物的来源、产量,以及……能否得到种子。
于是,清风书院那扇原本冷清的大门,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不再是税吏胥吏的嚣张叩门,而是一辆辆或华丽或朴素的马车,载着衣着体面的管事或掌柜,带着试探与好奇,前来拜访。
负责接待的重任,落在了李狗蛋和陈大虎身上。
李狗蛋心思缜密,算盘精熟,他负责在简陋的账房里,与来客洽谈具体的采购事宜。
他年纪虽小,但神色认真,条理清晰,给出的价格既考虑了书院的成本与税负压力,又给商人留出了足够的利润空间,让人不敢因他年幼而轻视。
“张掌柜,目前‘地蛋’产量有限,我们需优先保证书院用度与赋税。您要的五百斤,只能分批供应,价格按之前议定的,但需现钱结算,或者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折算成我们所需的布匹、盐铁亦可。”李狗蛋拨拉着算盘,小脸严肃。
而陈大虎则充分发挥了他世家子弟的底蕴和那股混不吝的江湖气。
他负责在外周旋,与那些管事掌柜们打交道,既不卑不亢,又能在谈笑间摸清对方的底细和诚意。
“王管事,不是我们不肯多种,这种子金贵着呢!再说了,这地蛋的种法,可是我们先生的不传之秘,肥水、光照、土质,哪一样差了都不行!您想要种子?嘿,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一个精明算计,一个圆滑老练,两人配合默契,竟将一众久经商场的老油条应付得妥妥帖帖。
既没有贱卖了书院的产出,也没有断绝了未来的合作可能。
银钱和急需的物资,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入书院那原本干瘪的库房。
韩青山和张瘸子看着这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书院渡过这次危机的转机,竟然不是靠武力,也不是靠权谋,而是靠这地里长出来的、不起眼的“土疙瘩”,以及这群半大孩子展现出的、远超年龄的能力。
夜凰始终隐在幕后,冷眼旁观。
她看着王铁柱在施粥摊前日渐沉稳,看着李狗蛋在账房里运筹帷幄,看着陈大虎在外交游斡旋,看着石小石和赵小五如同两个最警惕的暗哨,无声地守护着书院的内外……
她知道,经历风雨洗礼的幼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茁壮成长。
这一日,又一辆马车停在了书院门口。
与其他商家的马车不同,这辆车看起来并不奢华,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拉车的马匹神骏,车夫眼神精悍。
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青衫、年约四旬的文士,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
他并未急着去找李狗蛋或陈大虎,而是负手立在院门外,静静地看着院内孩子们读书、劳作的情景,看着那口施粥的大锅,看了许久。
“这位先生,有何贵干?”韩青山上前询问,他能感觉到,此人绝非寻常商贾。
那文士收回目光,对韩青山拱手一礼,微笑道:“在下姓文,游学至此,听闻贵书院之名,特来拜访夜先生,不知可否通传?”
他的态度谦和,语气真诚,让人难以拒绝。
消息传到夜凰那里,她沉吟片刻。
“请他到书房。”
当那文士踏入夜凰那间除了书籍、地图和几样简单器具外,别无长物的书房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想象中的村妇,而是一个气质清冷、眼神通透如寒潭的年轻女子。
“文先生请坐。”夜凰抬手示意,语气平淡无波。
文士坐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幅简陋却精准的疆域图,以及书桌上那几本明显是夜凰亲笔注释的、涉及算学、农事的书稿,心中的讶异更甚。
他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夜先生,在下游历四方,见过书院无数,却从未见过如贵书院一般……独特。不收束修,有教无类,教授的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更难得的是,于这饥馑之年,能拿出如此新奇作物,活人无数。敢问先生,办学之初衷为何?所图者何?”
夜凰抬眸,看向他,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直刺人心。
“教书,育人。让该读书的人有书读,让该活命的人能活命。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反问道:“文先生所图者,又为何?”
文士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朗声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好一个‘仅此而已’!世间能真正做到这四字者,寥寥无几。先生可知,您这‘仅此而已’,已然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也……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夜凰神色不变:“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清风书院只走自己的路,若挡了别人的道,或是引来了不必要的注意,那也无可奈何。”
文士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的虚饰或畏惧,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好一个‘无可奈何’。”文士站起身,郑重地对着夜凰拱手一礼,“今日叨扰,受益良多。夜先生,山高水长,望……珍重。”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并未留下任何财物或承诺,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游学拜访。
但夜凰看着他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眼神却微微凝重起来。
韩青山走进来,低声道:“先生,此人气度不凡,绝不似普通文人。他马车离去的方向,是通往州府的官道。”
夜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