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深，皇城上方的天空是一种沉郁的铅灰色，压得殿宇飞檐都少了几分往日的峥嵘，多了些许沉闷。风从长巷吹过，卷起零星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贴附在冰冷的石板上。
公主府内，气氛却与外间的萧瑟截然不同。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初颜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北地三郡的详细舆图，上面已被朱笔圈画了数处。她指尖点着其中一个被重点标记的村落名称——位于河间郡边缘，一个名叫“靠山屯”的地方，那里也是红焰薯试点被毁的灾区之一。
“殿下，”青羽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杯刚沏好的、散发着清苦药草气的热茶放在案角，声音压得极低，“查清了。河间郡那几处，动手的是郡守庞禄下面的一个司田曹参军，叫赵奎。此人……与京中户部侍郎李铭，是远房姻亲。”
初颜的目光并未从舆图上移开，只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得像冰。“李铭？他倒是心急，这么快就跳出来，生怕陛下不知道他背后站着谁么？”她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庞禄呢？他什么态度？”
“庞禄态度暧昧，既未明确支持，也未阻止。下面的人回报，赵奎行事颇为张扬，似乎笃定背后有人，不怕事情闹大。毁薯苗时，还当着村民的面，说了些……不太恭敬的话。”青羽顿了顿，声音更沉，“提及殿下……女流之辈，异想天开，浪费国帑。”
初颜呷了一口微烫的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反而让她更加清醒。“由他说去。跳梁小丑，吠声再响，也伤不了皮毛。重要的是，我们找到的‘火种’，安顿好了吗？”
“均已安顿妥当。”青羽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按殿下吩咐，分了三批，由最可靠的护卫暗中护送，安置在京郊不同方位的三处皇庄。庄头都是早年受过娘娘恩惠，或是由暗卫背景的人掌控，绝对忠诚。土壤也已按那位老农说的法子初步处理过，只待时机下种。”
“好。”初颜放下茶杯，指尖在舆图上“靠山屯”的位置轻轻敲击着，“告诉那边，一切照计划进行。开春，我要看到第一批成规模的薯苗。所需银钱，从我的私库支取，不走工部或户部的账。”
“是。”青羽应下，迟疑片刻，又道，“殿下，我们如此隐秘行事，若被陛下察觉……”
“皇兄要的是结果，是能解北地饥荒、充盈国库的实实在在的粮食。”初颜打断他，目光终于从舆图上抬起，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过程如何，他未必真会深究。况且，有些人，不让他们先得意一会儿，怎么钓得出后面的大鱼？”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朝堂上那点风波，不过是开场锣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棵叶子已落尽的老树，枝桠虬结，指向苍穹。“传信给我们在北地的人，试点被毁的村落，安抚工作要继续做，但不必再强行推广红焰薯。眼下，保住我们手里的火种，比什么都重要。还有，遇刺那晚，那个刺客的来历，查得怎么样了？”
青羽面色一凝：“对方手脚很干净，用的兵器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制式短刃，没有任何标记。尸体上也搜不出任何线索。但……追踪到城南一处荒废的宅院时，发现了一些痕迹，指向……城防营的一个副尉。那人，是兵部尚书郭莽一个妾室的弟弟。”
“郭莽？”初颜微微挑眉，这回是真的有些意外了，“他一个掌兵的，手伸得倒长。看来，这红焰薯，触动的不止是户部和李家那点钱袋子利益啊。”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结了冰的湖面，“继续查，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郭莽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人当枪使了，还是……另有所图。”
“是。”青羽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轻响。初颜独立窗边，良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倒出几颗饱满的、颜色深红近紫的薯种，托在掌心。它们静静地躺着，其貌不扬，却蕴含着惊人的生机与足以搅动朝局的力量。
“想玩？”她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温润的种子，唇边绽开一抹极淡、却寒意森然的微笑，“那就看看，谁先血溅三尺。”
与此同时，户部侍郎李铭的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李铭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却半天没有喝一口。他对面，坐着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闪烁的中年文士，是他的心腹幕僚，姓孙。
“东翁，河间郡那边，庞禄递了话过来，问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初颜公主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孙幕僚低声道。
李铭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没动静？那是她在憋着坏！”他脸上带着烦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丫头片子，在朝堂上拿出那劳什子薯种的时候，你就没看见陛下的眼神？那是真上了心！现在试点被我们的人搅了，她反而沉住气了，这里头肯定有鬼！”
孙幕僚捋了捋山羊胡，沉吟道：“东翁所言极是。不过，我们的人查过，公主府近日除了常规采买，并无大规模调动银钱或人手的迹象。京郊几个皇庄也没什么异动。或许……她只是虚张声势，暂时无力反击？毕竟，北地三郡，我们经营多年，她初来乍到，想绕过我们做点什么，难如登天。”
“难？”李铭嗤笑，“你别忘了她是怎么从北狄活着回来的！也别忘了她在大殿上，面对刺客和群臣质疑时的样子！这女人，邪性得很！”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庞禄那个老滑头，指望不上。你传我的话给赵奎，让他把尾巴夹紧点，最近安分守己，别再惹事。还有，让我们在北地的人，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初颜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尤其是……看看有没有新的、我们不知道的薯种，在什么地方冒头！”
“是，属下明白。”孙幕僚连忙应下，又试探着问，“那……京里这边？郭尚书那边，我们是否要……”
“郭莽？”李铭停下脚步，眉头紧锁，“那个莽夫！他派人行刺，简直是愚蠢！幸好没成功，否则陛下震怒，彻查下来，谁都跑不了！暂时不要和他有明面上的来往，暗中……打听一下，他为何要对初颜下手。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事。”
“是。”孙幕僚躬身，“还有一事……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似乎……对初颜公主近来的一些作为，颇有微词。”
李铭眼睛微微一亮：“哦？”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笑容，“太后……她老人家最重规矩，最看不惯女子干政。初颜这次，算是撞到枪口上了。你想办法，把风声再往慈宁宫那边吹一吹，就说初颜公主借推广新粮之名，干涉地方政务，结交外臣，其心……叵测。”
“妙啊！”孙幕僚抚掌，“若能说动太后出面，哪怕只是申饬几句，也够那初颜公主喝一壶的！”
李铭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啜了一口，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去吧，把事情办妥帖点。记住，我们现在的首要之务，是摸清初颜的底牌，掐断她任何可能翻盘的机会。这红焰薯，绝不能让她真的种成了！”
“是！”
孙幕僚退下后，李铭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神阴鸷。他有一种直觉，初颜公主绝不会就此罢休。朝堂上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这场围绕着一颗小小薯种的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赌注，或许比他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皇城夜色渐深，乌云遮蔽了星月，唯有各座府邸中闪烁的灯火，映照着一张张或焦虑、或算计、或沉静的面孔。暗流在寂静的夜色下汹涌鼓荡，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冲破堤坝，席卷一切。
而初颜公主府书房的那盏灯，直到黎明前，都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