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六双腿一软,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实质的巨浪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幸亏旁边的虎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没让他当众摔个四仰八叉,更加丢人现眼。但此刻的丁小六,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阮红玉那柄寒光隐现的短刀,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赌约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天才啊……三小姐她……她……才是那个炼器的天才啊!”崔弗理喃喃自语,激动得老脸通红,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此刻迸发出惊人的亮光!这份对火候的精准把控,这份凝练到极致的精神力引导,这份化腐朽为神奇的塑形能力……这绝非苦练可得,这是真正的天赋异禀!是老天爷赏饭吃!若非……若非那该死的丹田碎裂、灵丹破碎……以这份心性和悟性,假以时日,她的成就绝对能超越家主李明启,成为李府乃至整个月华帝国都耀眼的存在!
然而,这份炽热的激动,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触及到“丹田碎裂”这个冰冷现实时,瞬间被浇灭,只余下缕缕青烟和刺骨的寒意。崔弗理脸上的红润迅速褪去,化为一片灰败的苦涩。
六年了……从三小姐四岁丹田出事起直到八岁,她生母离世前,家主李明启并非没有努力过。他曾不惜耗费巨资,广发悬赏,遍请天下名医和炼丹师,只求能修复滴女破碎的灵丹。然而,一位位声名显赫的大师前来,诊断后无不摇头叹息,结论惊人地一致——丹田灵根已毁,灵丹碎裂,布满裂痕,非药石可医,乃大道之殇!再多的灵丹妙药,再精妙的治疗手法,也无法将散成尘埃的灵丹重聚。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无情掐灭。整整六年光阴蹉跎,耗费的资源足以堆成小山,最终,在和发妻阮清漪——李红玉的生母,因为将妾室庄姨娘抬为平妻一事上决裂后,李明启便不再关心她这个女儿,直至发妻阮清漪香消玉殒,断发断情致死都不愿再见他,原谅他,这才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这个被视为“废人”的女儿。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柄堪称完美的短刀器胚,崔弗理心中五味杂陈,充满了巨大的惋惜和不甘。“唉!”他重重地、又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苍凉,“多好的苗子啊……老天爷,你为何如此不公?三小姐她……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此事必须禀报家主!三小姐在炼器上展现的惊世天赋,或许……或许能重新引起家主的重视?哪怕无法修炼,这份炼器天赋也足以成为家族的支柱力量!
“唉……还是罢了,罢了。”崔弗理最终又叹了一声,神色复杂地看向场中呆若木鸡的学徒们,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实践,到此为止!大家做得……尚可,基本达到要求。明日,带着你们熔炼好的器胚,进行下一步的‘打造’锤炼!若有对自己器胚不满意的,现在可留下继续练习熔炼!”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可以散了。阮红玉那柄短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有几个原本打算离开、心气颇高的少年,在看到阮红玉默默走回自己炉前,似乎准备继续练习后,一咬牙,也留了下来。他们不甘心被一个“废物”如此轻易地超越!反复熔炼练习,虽然枯燥,却是磨砺精神力、锤炼心性的必经之路。
阮红玉并未立刻动手。她看到崔弗理朝她招手,便放下手中的炼石,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她的步伐沉稳,神情平静无波,丝毫没有因为刚刚技惊四座而流露出半分得意或傲慢。行至崔弗理面前,她微微躬身,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清越:“崔管事,您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礼数,让崔弗理心中那份惋惜和怜爱之情更甚。他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阮红玉,仿佛想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到那破碎丹田下隐藏的惊世光芒。最终,他压下所有叹息,郑重地说道:“孩子,以后在炼器一道上,若有任何疑惑不解之处,尽管来找老夫。老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对这棵被命运摧残却依旧顽强生长的小苗,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庇护和栽培。能教一点是一点吧……不教,眼睁睁看着明珠蒙尘,实在心痛! 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坚韧的孩子,在这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能凭借这份炼器的天赋,为自己挣得一片立足之地。
阮红玉心中微动,感受到了崔弗理话语中的真诚与期许。她澄澈的眼眸抬起,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望,直视着崔弗理:“崔管事,弟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弟子可否……也要一本炼器的基础典籍?”
她的眼神干净而明亮,那份期待并非刻意伪装,而是发自内心。这份求知若渴的态度,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坚韧与不卑不亢,让崔弗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好!好孩子!”崔弗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毫不犹豫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两本被翻得有些卷边、却保存完好的书册。一本封面写着《炼材百解》,一本则是《器胚初铸详要》。
“这本《炼材百解》,记录了世间常见炼器材料的特性、产地、鉴别之法;这本《器胚初铸详要》,则详述了各类基础器物的熔炼、打造、精修步骤与要点。”崔弗理将两本书郑重地递到阮红玉手中,“若能熟记材料特性,吃透这炼制之法,再辅以勤加练习,炼器一道的入门根基,便算是扎实了。”
阮红玉双手接过书册,指尖拂过略微粗糙的封面,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知识分量。她再次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崔管事授业解惑之恩,红玉铭记于心!大恩不言谢!”
说完,她小心地将两本书贴身收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然后转身,步履坚定地离开了炼器场。
看着阮红玉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崔弗理脸上的笑意渐渐化为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收书的动作倒是不客气,不过……老夫喜欢。”他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神复杂地望向家主书房的方向。关于三小姐今日展现的惊世炼器天赋……他最终还是压下了立刻禀报的冲动。罢了,罢了,无法修炼……这份天赋,对家主而言,或许依旧是‘无用’的,反而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审视。且看天意吧……
阮红玉刚走出炼器场没多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李家侍卫服饰的汉子,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那侍卫一看到她,眼睛猛地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急忙小跑着冲了过来,一边擦汗一边急声道:
“三……三小姐!属下可算是找到您了!”侍卫喘着粗气,显然已经找了很久,“家主……家主吩咐,给您换了个新院子!请您现在就去看看,看看是否满意?若有不合意之处,也好立刻着人更换!”
李红玉脚步微顿,眉梢轻轻一挑。新院子?李明启?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嘲讽弧度。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这位视她如无物多年的“父亲”,竟会突然想起给她改善住处?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图谋?比如,堵住悠悠众口,免得落人口实?
不过,阮红玉向来务实。有更好的居住条件,更宽敞的空间,更方便她修炼和研习炼器、炼丹,她自然不会拒绝。至于李明启的心思?她懒得深究。
“带路吧。”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侍卫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引路,态度比起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或许,是炼器场那边的事情,已经隐隐传开了?
穿过几道回廊,绕过几处精致的园林,侍卫在一处明显气派许多的院落前停下脚步。院门虚掩着,门上悬挂着崭新的牌匾,上书“听荷苑”三个清秀的字。
推开院门,豁然开朗。
眼前的景象,与之前那处偏僻破败的小院,简直是天壤之别!
院子足足大了三四倍有余!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通向院中一座精巧的两层小阁楼。阁楼飞檐翘角,碧瓦朱甍,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环绕阁楼的一方清澈荷塘,正值初夏,田田荷叶舒展,几支粉嫩的荷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塘边建有雅致的红漆水榭,连接着曲折的回廊。整个院落布局精巧,花木扶疏,碧水环绕,红砖掩映,处处透着雅致与用心。虽非顶级奢华,但对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而言,这已是超乎想象的优待。
清风拂过,带来荷叶的清香和池水的微凉。
阮红玉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环视着这方崭新的天地。阳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洞悉世事的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弄。
这碧瓦红砖,这亭台水榭,这满池清荷……美则美矣。
却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一个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