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决号”。
当小型运输舰穿过能量屏障，与那艘庞然大物完成对接时，这个名字便在璃璟的脑海中有了具体的形象。
它不像一艘船，更像一座移动的、由钢铁与意志浇筑而成的战争堡垒。漆黑的舰体吞噬着周遭恒星的光芒，冰冷的线条勾勒出极具攻击性的轮廓，无数炮口与发射井如同蛰伏的巨兽獠牙，无声地诉说着其毁灭性的力量。舰体上遍布细微的伤痕，那是无数次战斗留下的勋章，更添几分肃杀与沉重。
璃璟在两名身着笔挺军装、神情刻板的士兵“护送”下，踏上“裁决号”的主通道。内部是极致的冷色调，银灰色的金属墙壁泛着幽光，头顶是纵横交错的能量管道与线缆，如同巨兽的血管与神经。空气中弥漫着循环净化后的清淡气味，却依然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机油、能量电池以及……冷硬纪律的味道。
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中回响，规律得令人窒息。偶尔有穿着同样墨蓝军服的士兵或技术人员行色匆匆地经过，无一例外地向她投来或好奇、或审视、或纯粹是惊艳的目光，但所有情绪都在接触到她身旁士兵冰冷的目光后，迅速收敛，恢复成标准的目不斜视。
这里的一切，都像它的主人一样，秩序井然，冷酷，且压抑。
璃璟安静地走着，目光看似平淡地扫过周围。她的感知却如同最精细的探测器，延伸向更远的地方。整艘战舰就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它的“心跳”——引擎的轰鸣，“呼吸”——能量的流动，都带着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韵律。
而这一切不安定感的源头，都指向这艘舰船的核心——那位指挥官，封决。
她被带到一间休息舱。与其说是休息舱，不如说是一个功能齐全的监禁室。房间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基础的起居设施一应俱全，但所有的棱角都被特殊材料包裹，尖锐物品一概没有，甚至连窗户都是高强度复合材质，只能看到外面深邃的星空，却无法打开。
“在得到指挥官进一步指示前，请您在此休息。如有任何需要，可以按呼叫铃。”士兵的语气平淡无波，说完便退了出去，气密门无声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锁闭声。
璃璟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缓慢旋转的星云。瑰丽的色彩在真空里无声地绽放，遥远而冰冷。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冰凉的玻璃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封决的狂暴精神力，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缠绕在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渗透进了这个房间。这股力量充满了攻击性、焦躁与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在不断挣扎，嘶吼。
“真是……吵死了。”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对于习惯了宇宙本源宁静的她而言，这种持续不断的精神噪音，堪比在耳边敲锣打鼓。
她尝试在意识深处再次呼唤九阙。
【九阙？系统？】
一片沉寂。只有那代表着系统状态的界面，依旧布满裂痕，黯淡无光。但在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封决精神力的能量波动。那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九阙本源的灼热感。
它还在修复，只是异常缓慢。
璃璟收回手指，不再尝试。既来之，则安之。她走到那张看起来同样硬邦邦的床边坐下，开始梳理目前的信息。
身份：古人类，活化石，需要被研究的珍稀样本，目前处于半软禁状态。
环境：一艘战争堡垒，其主人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是这个世界可能崩溃的源头。
系统：宕机中，原因不明，修复进度未知。
目标：退休养老（目前看来困难重重）。
结论：需要尽快改善生存环境，至少，得让耳边清静点。
就在她思绪流转间，气密门再次无声滑开。
这次出现的不是士兵，而是一个穿着校级军官制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比封决温和许多，但镜片后的眼神同样锐利，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
“璃璟女士，”他微微颔首，语气客气却疏离，“我是林皓，指挥官的副官。指挥官要见您。”
来了。
璃璟站起身，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初来乍到、带着些许疏离的平静。“好的。”
林皓侧身做出“请”的手势，目光在她过分淡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在前引路。
这一次，路线更加深入战舰核心。通道两旁的守卫明显增多，他们如同雕塑般站立，眼神锐利如鹰，身上散发着经年累月厮杀形成的煞气。璃璟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扫描射线从她身上掠过，分析着她的生命体征、骨骼密度、肌肉强度……最终得出的结论，大概依旧是那个醒目的“F级”，无害，且脆弱。
他们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雕刻着帝国鹰徽的金属大门前。门前的两名守卫如同铁塔，目光落在璃璟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极淡的疑虑？似乎不明白指挥官为何要亲自面见这样一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古董”。
林皓上前一步，进行了复杂的身份验证。厚重的金属大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门后的景象。
那是一间极其宽阔的指挥室，或者说，是封决的私人领域。
整体色调依旧是冷硬的灰黑，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是浩瀚无垠的星空，仿佛整个宇宙都被囊括其中。房间中央是全息星图台，无数光点正在上面明灭闪烁。四周是布满了各种控制界面和数据屏幕的墙壁，上面流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流。
而封决，就站在那巨大的观察窗前，背对着门口。
他脱去了军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和墨蓝色的军装长裤，衬衫袖子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蕴藏着爆发力的小臂。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仿佛凝聚了整艘战舰的沉重与压力，如同山岳，也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皓在门口停下脚步，低声对璃璟道：“指挥官在里面等您。”说完，他便退后一步，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封决。
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那股无处不在的、属于封决的狂暴精神力，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它们像无数看不见的触手，充斥着整个空间，躁动不安，充满了毁灭的欲望，却又被一种强大的意志强行束缚着。
璃璟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个背影上，像是在欣赏一幅压抑而充满力量的画。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封决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在指挥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更显得轮廓分明，俊美得极具攻击性。墨色的眼眸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再次落在璃璟身上。这一次，距离更近，璃璟能更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底深处，那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猩红色的风暴边缘。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刀，似乎要将她从皮囊到灵魂都彻底剖析一遍。
璃璟平静地回视着他，没有闪躲，也没有畏惧。她的眼神太过干净，太过坦然，反而让那审视的目光有些无处着力。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透过通讯器听到的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期缺乏睡眠的疲惫，和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名字。”
“璃璟。”她回答，声音清晰。
“来历。”
“不清楚。”璃璟按照预设的身份回答，“我的记忆停留在进入休眠舱之前，之后……就是现在了。”
封决向前走了一步。
那股精神压迫感骤然增强，如同实质的海浪拍打过来。若是普通人，此刻恐怕早已精神崩溃，或者瘫软在地。但璃璟只是微微眨了下眼，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身高带来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摇篮’星系，没有任何高等文明存在的记录。你的休眠舱技术，超越了帝国现有水平。”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你，到底是什么？”
璃璟抬起眼，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失忆者”的茫然与无奈：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或许就不会在这里了。”
她的回答无懈可击。一个来自万年前的古人，失去记忆，面对完全陌生的时代和一群充满戒备的强者，除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封决盯着她，那双墨色的眼眸深处，风暴似乎在加剧翻涌。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一时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像是在权衡，在判断这个突如其来的“变量”，究竟是应该被彻底清除的威胁，还是……另有用处的棋子。
良久，他直起身，那股逼人的压迫感稍微收敛了一些，但目光依旧冰冷。
“林皓会安排你的身份和活动范围。”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浩瀚的星海，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和一句不带任何温度的命令：
“在查明一切之前，你，归我管。”
声音在空旷的指挥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专制。
璃璟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微闪动。
归他管？
也好。
至少，暂时找到了一个……还算稳固的“监护人”。
只是，看着那背影中透出的、几乎要与窗外无尽黑暗融为一体的孤寂与沉重，璃璟心中那点关于“清静退休”的期望，再次无声地调低了几分。
麻烦，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