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岩矿脉,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匍匐在向家祖地西南百余里外的莽莽群山深处。
这里没有听松小筑的松涛,没有竹林禁制的灵雾,只有终年不散的、混合着铁锈、汗臭与地底湿寒的沉闷气息。
裸露的山体被粗暴地剖开巨大豁口,如同巨兽狰狞的食道,深入幽暗的地底。
矿洞口,几座简陋粗糙的石屋歪斜地靠着岩壁,便是矿脉守卫和管事栖身之所。
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向之礼靛青的旧袍上。
他站在矿洞口巨大的木制绞盘旁,身形比数月前似乎更清瘦了些,脸色在常年不见天日的矿脉湿气浸润下,透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
气息被他以《敛气术》牢牢压制在炼气七层,不高不低,在这矿脉上算不得垫底,却也绝不出挑,泯然于十余名轮值的守卫之中。
看守矿洞,是家族最底层的杂役之一。
日复一日,枯燥乏味。
监督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凡人矿工推着沉重的矿车进出;记录开采的黑铁岩原矿数量;巡视矿道深处,提防偶尔从地底裂缝钻出的低阶妖兽袭扰;更多时候,是守着洞口那巨大的绞盘,听着矿车在幽深矿道中隆隆滚动、链条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以及矿工们压抑的喘息和咳嗽。
灵气稀薄驳杂,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地底阴寒,吸入肺腑如同吞咽砂砾。
在这里修炼,事倍功半。
向之礼每日完成值守后,便回到分配给他的、位于最角落那间潮湿阴冷的石屋。
石屋狭小,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一张硬板床,一张粗糙石桌,便是全部。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忍受着丹田深处那道裂痕传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隐痛,以远超常人的毅力,引导着稀薄的灵气,极其缓慢地滋养、修复着受损的根基。
每一次细微的灵力流转,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金罡之气”贪婪的撕咬,如同在布满荆棘的刀尖上艰难前行。
矿脉管事姓赵,是个炼气六层、身材矮胖、眼珠浑浊、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和油腻气息的中年修士。
对向之礼这个“跌落凡尘”的“前天才”,赵管事起初还带着几分试探性的敬畏,但很快,那点敬畏便被矿脉特有的粗鄙和向之礼刻意展现的“平庸”所消磨殆尽。
他看向向之礼的目光,渐渐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轻慢和一种掌控弱者命运的优越感。
“向七,去!丙字三号岔道深处那片新开的掌子面,今天收上来的矿石少了三成!定是那帮泥腿子偷懒耍滑,或是私藏了矿石!给老子查清楚!少一块,唯你是问!” 赵管事喷着酒气,将一块记录产量的玉简粗暴地拍在向之礼面前的石桌上,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
“向七,绞盘轴承又他娘的有异响!没听见吗?耳聋了?赶紧去上油!耽误了矿石运出,你担待得起?” 另一名守卫头目,炼气五层的王麻子,斜睨着向之礼,语气不善地呼喝着。
向之礼沉默地接过玉简,或是拿起油腻的牛油罐。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冰寒。
他如同最听话的工具,被呼来喝去,行走在潮湿滑腻、布满碎石和矿渣的矿道之中,忍受着矿工麻木而畏惧的目光,以及守卫同伴们或怜悯或嘲弄的视线。
这日,他再次被赵管事指派,巡视丙字三号岔道深处一片刚开采不久的区域。
矿道幽深曲折,悬挂在岩壁上的劣质萤石灯散发着惨绿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道路。
空气沉闷,混杂着矿石粉尘、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腥气。
几名负责此区域的矿工正挥汗如雨地敲打着岩壁,铁镐与黑铁岩碰撞,发出单调沉闷的“铛铛”声。
向之礼沿着矿道缓步前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那远超同阶的神识之力,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被他极限催发,谨慎地铺满了身周十丈范围!
脑海深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这是神识过度使用的代价,但他毫不在意。
就在他行至矿道一个相对开阔的转折处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烈阴寒与暴戾气息的生命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猛地被他扩张到极限的神识捕捉到!
来源——左侧岩壁深处!
距离约莫七八丈!
这波动如同冰冷的毒蛇,带着地底生物的腥臊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感!
绝非寻常矿鼠!
是妖兽!
几乎就在捕捉到这波动的同一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岩壁内部传来!
整个矿道猛地一震!
悬挂的萤石灯剧烈摇晃,惨绿的光影疯狂乱舞!
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
“啊——!” “塌方了!快跑啊!” 正在作业的几名矿工猝不及防,被震得东倒西歪,惊恐的尖叫瞬间撕裂了矿道的死寂!
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片看似坚固的岩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内凹陷、龟裂!
紧接着,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声,一个水缸大小的黑洞瞬间被撕开!
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腥风猛地从黑洞中喷涌而出!
嘶——!
一声尖锐刺耳、带着金属摩擦般颤音的嘶鸣,如同地狱的号角,从黑洞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暗沉铁灰色厚重甲壳的狰狞头颅,猛地从破碎的岩壁中探了出来!
头颅前端,一对闪烁着幽绿凶光的复眼,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鬼灯,瞬间锁定了距离最近的几名矿工!
复眼下方,是两对如同巨大铁钳般的锋利颚齿,开合间发出“咔哒咔哒”的瘆人声响,滴落着腥臭的粘液!
铁背蜈蚣!成年体!
实力堪比炼气后期修士!
“妈呀!妖怪!” “救命——!” 矿工们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
但他们的速度,在这凶物面前,慢得如同蜗牛!
铁背蜈蚣庞大的身躯如同一条钢铁巨蟒,从岩洞中急速蜿蜒而出!
暗沉的甲壳摩擦着地面碎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它无视了那些逃窜的矿工,幽绿的复眼带着冰冷的贪婪,死死锁定了矿道中央散落堆放的、几块刚刚开采出来、散发着微弱灵气波动的伴生矿石——黑铁精!
它的目标,是这些蕴含精纯金铁之气的矿石!
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如同碾压一切的钢铁战车,直扑那堆矿石!
挡在它行进路线上的两名矿工,如同脆弱的稻草人,被那覆盖着厚重甲壳的躯体侧面猛地撞飞!
“噗嗤!”“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同时响起!
两名矿工如同破麻袋般狠狠砸在坚硬的岩壁上,鲜血狂喷,瞬间没了声息!
身体软软滑落,在岩壁上拖出两道刺目的猩红!
腥风血雨!
死亡近在咫尺!
矿道内瞬间乱成一锅粥!
幸存的矿工哭爹喊娘,亡命奔逃!
混乱中,向之礼的身影如同磐石般钉在原地。
他脸色在惨绿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黑亮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冰与火交织的寒芒!
愤怒!
对眼前这凶物肆意杀戮的愤怒!
更深处,则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
铁背蜈蚣!其体内妖丹蕴含的庚金之气,正是《金罡诀》所需,更是修复他丹田裂痕的绝佳滋补之物!
机会!
送上门的机会!
就在那铁背蜈蚣撞飞矿工、即将扑到矿石堆前的瞬间,向之礼动了!
他并非后退,反而迎着那席卷而来的腥风,不退反进!
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
“畜生!安敢伤人!” 一声厉喝,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蕴含着冰冷的杀意,在混乱的矿道中炸响!
这一声,如同挑衅的信号!
铁背蜈蚣那对幽绿的复眼猛地转向声音来源!
锁定了这个胆敢阻挡它进食的渺小身影!
暴戾的嘶鸣更加尖锐!
就在它庞大身躯即将碾压过来的刹那——
向之礼猛地扬手!
一道赤红色的符箓如同离弦之箭,被他狠狠掷向铁背蜈蚣头部与躯干连接处的甲壳缝隙!
那里,是它相对薄弱的环节!
“爆炎符!疾!”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炽烈的火光夹杂着狂暴的冲击波,在狭窄的矿道中猛然炸开!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尘土,如同海啸般向四周席卷!
铁背蜈蚣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
头部被炸得猛地一歪!
覆盖着厚重甲壳的部位只是焦黑一片,但连接处那相对柔软的环节,却被炸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
腥臭的绿色体液喷溅而出!
剧痛彻底激发了这凶物的狂性!
它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矿石,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扭,如同钢铁巨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扫向那个胆敢伤它的人类!
劲风压顶!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向之礼瞳孔骤缩!
在神识极限捕捉到对方攻击轨迹的刹那,他脚下猛地一蹬湿滑的地面,身体如同失去重心的落叶,以一个极其别扭却妙到毫巅的角度,贴着呼啸而过的巨大蜈蚣躯体下方险险滑过!
坚硬冰冷的甲壳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同时,滑过的瞬间,他左手早已扣在指尖的另一张符箓——一张边缘绘制着扭曲风纹的青色符箓,被他毫不犹豫地拍在了铁背蜈蚣那被炸开的血肉伤口边缘!
“巽风符!绞!”
嗤嗤嗤——!
符箓瞬间化作飞灰!
无数道细密、锐利、如同无形风刃般的青色气流,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疯狂地钻入铁背蜈蚣的体内!
“嘶嗷——!” 铁背蜈蚣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嚎!
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猛地剧烈翻滚、抽搐起来!
体内被风刃疯狂切割、绞杀的剧痛,让它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沉重的甲壳撞击着两侧岩壁,碎石纷飞,整个矿道都在它的垂死挣扎中剧烈震颤!
就是现在!
向之礼眼中寒芒爆闪!
身体在滑出的瞬间已强行拧转!
右手在腰间一抹,那柄跟随他多年、粗糙却坚韧的铁木剑已紧握在手!
没有灌注灵力,只有纯粹的身体力量和千锤百炼的剑术本能!
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借着蜈蚣翻滚露出的腹部空档,合身扑上!
目标——那被爆炎符炸开的、此刻正被巽风符肆虐的、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
噗嗤!
铁木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牛油,毫无阻碍地深深贯入了那翻卷的血肉之中!
直至没柄!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臭的绿色体液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溅了向之礼满头满脸!
铁背蜈蚣的挣扎瞬间达到了顶点!
然后猛地一僵!
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砸落在冰冷的矿道地面上,激起漫天尘土!
幽绿的复眼失去了所有凶光,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矿道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碎石滚落的簌簌声,和那巨大尸体偶尔无意识的抽搐。
幸存的矿工躲在远处,如同受惊的鹌鹑,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巨大虫尸旁、浑身浴血、手持滴血木剑的靛衣少年。
向之礼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的剧痛。
他抹了一把脸上腥臭粘稠的绿血,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两具矿工扭曲的尸体,最终落在那巨大的蜈蚣尸体上。
他没有理会矿工的惊恐,也没有等待守卫的到来。
他拔出铁木剑,在蜈蚣尸体旁蹲下。
沾满粘液的手指异常稳定,如同最熟练的屠夫,精准地剖开蜈蚣坚硬甲壳保护下的柔软腹部。
很快,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呈现出一种暗沉铁灰色、表面天然生有奇异金色纹路、散发着精纯庚金之气和浓郁生命能量的圆珠,被他从一堆腥臭的内脏中掏了出来。
妖丹!
铁背蜈蚣的妖丹!
入手温润,带着金属的沉重感和生命的搏动。
那精纯的庚金之气,让向之礼丹田深处那道狰狞的裂痕都传来一丝渴望的悸动!
他将妖丹迅速用油纸包好,塞入怀中贴身藏好。
冰冷的珠子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灼热的希望。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身。
目光越过巨大的虫尸,投向矿道入口方向。
那里,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正由远及近。
“怎么回事?!”
“天!是铁背蜈蚣!”
“谁杀的?!”
赵管事、王麻子等守卫终于姗姗来迟,看着矿道内的惨状和那巨大的虫尸,无不骇然失色。
向之礼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呼。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向矿道深处,走向那片散落的黑铁精矿石。
他俯身,默默捡起一块沾着血迹和尘土、沉甸甸的矿石。
粗糙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血污和蜈蚣体液覆盖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举起手中的矿石,声音因消耗过度而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矿道中:
“丙字三号岔道,今日产量,未少。
袭击矿工、损毁矿道者,已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