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焰跟在内侍身后,步履蹒跚,依旧是那副年老力衰的模样。穿过几重守卫森严的庭院,再次来到了静心斋。
斋内,萧绝并未像上次那样卧于榻上,而是端坐在一张紫檀木书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比前两日好了不少,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审视,丝毫未减。两名心腹侍卫如同雕像般立于阴影角落,气息内敛。
「老朽……叩见王爷。」冷焰颤巍巍地便要下拜。
「先生免礼。」萧绝抬手虚扶,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赐座。」
立刻有内侍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书案前不远处。冷焰“感激”地谢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恭聆教诲的姿态。
「听闻先生今日去了藏书阁?」萧绝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冷焰脸上,如同鹰隼,「可有所获?」
冷焰浑浊的眼睛里适时地流露出混合着兴奋与疲惫的光芒,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恭敬回道:「回王爷,藏书阁果然包罗万象,浩如烟海,老朽翻阅一日,只觉眼界大开,获益匪浅啊!」
「哦?」萧绝眉梢微挑,「看来先生是找到与本王寒毒相关的记载了?」
「正是,正是!」冷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比划着,「老朽在‘奇毒’、‘脉案’几个区域细细查找,虽未找到直接记载‘阴寒噬心’之毒的完整解法,却也发现了几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萧绝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讲。」
「其一,」冷焰伸出枯瘦的手指,「老朽在一本前朝孤本《南疆毒物考》残卷中看到,提及一种生于极北冰川下的‘寒冥苔’,其性至阴至寒,若误服或长期接触其粉末,会侵入经脉,症状与王爷所述颇有几分相似。书中提及,此物畏极阳之火,寻常温阳药物难克,需以至阳至烈之物为引,方可逼出。」
她顿了顿,观察着萧绝的反应。萧绝眼神微凝,示意她继续。
「其二,」冷焰又伸出一根手指,「老朽斗胆,查阅了先帝爷……晚年的部分脉案记录。」她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惶恐与谨慎。
萧绝眸色骤然一沉,周身气息瞬间冷冽了几分:「你看先帝脉案作甚?」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冷焰似乎被吓到了,身体一抖,连忙解释道:「王爷息怒!老朽绝无窥探之意!只是……只是王爷所中之‘阴寒噬心’,老朽苦思冥想,觉得此毒诡谲,不似寻常江湖手段。而皇家脉案,记录天下疑难杂症最为详尽,老朽是想……是想看看是否有类似脉象记载,或可借鉴一二……此乃医者本能,求王爷明鉴!」
她说着,又要起身下跪。
萧绝盯着她看了片刻,眼中的厉色稍缓,摆了摆手:「罢了。继续说,你发现了什么?」他看似不在意,但冷焰敏锐地捕捉到他置于案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老朽……老朽在翻阅先帝晚年脉案时,发现……发现先帝在驾崩前两年,脉象也曾出现过一段时间的……阴阳失衡,寒热交替之症。」冷焰斟酌着词语,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回忆艰难的发现,「尤其……是畏寒、心悸、夜惊多梦之症,与王爷毒发时的某些症状,隐隐有……有重叠之处。」
「什么?!」萧绝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厉光,「你再说一遍?!先帝……朕的父皇,也曾有类似症状?」
他情绪似乎有些失控,连自称都变回了“朕”。
「老朽不敢妄言,」冷焰低下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脉案记录确实如此。而且……御医当时似乎也未能确诊,用药颇为混乱,寒热药物交替使用,反而……反而加剧了病情。」
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萧绝的脸色变幻不定,震惊、怀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交织。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上这该死的寒毒,竟然可能与父皇晚年的病症有所关联!
「重叠之处……」他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只是症状相似,还是……」
冷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该抛出最关键的那点鱼饵了。她抬起头,脸上露出适时的困惑与探究之色:「王爷,老朽斗胆一问,不知王爷这寒毒,是何时开始发作的?发作之前,可曾长期接触过什么……特殊的寒凉之物?或者,身处某种特殊的环境?」
萧绝瞳孔微缩,陷入了沉思。他中的这“阴寒噬心”,是在一次边境巡视归来后不久开始发作的。当时只以为是感染了风寒,谁知愈发严重,最后才被确诊为奇毒。下毒之人至今未查出,成了他心头一根刺。
「朕中毒,是在三年前自北境归来之后。」他声音低沉,「至于特殊之物……北境苦寒,接触的冰霜雪水自是不少,但随行将士众多,为何独独朕……」
「或许……并非单纯的寒凉之物,」冷焰小心翼翼地引导,「老朽在查看先帝脉案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先帝在出现类似症状期间,似乎格外偏爱使用一种名为‘柔芷香’的宫廷熏香,而脉案备注中,曾有一位御医隐晦提及,陛下私下怀疑此香与体感异样有关,但查无实据……」
「柔芷香?」萧绝眉头紧锁,他对这些后宫香薰之物并不熟悉,但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是了,好像母后……不,是太后宫中,早年也曾用过此香?记忆有些模糊。
「此香有何特别?」他追问道。
「此香本身并无毒性,甚至有助于安神,」冷焰解释道,「但其核心香料‘芷萝藤’,若与另一种极为常见的食材‘赤焰椒’长期同处一室,被人体同时摄入……便会……便会于体内悄然生成一种慢性寒毒,侵蚀心脉,初期症状便是失眠心悸,畏寒怕冷……」
「赤焰椒?」萧绝目光一凛。赤焰椒!他想起来了!父皇晚年,口味变得极重,尤其嗜辣,御膳房几乎每道菜都会放上大量的赤焰椒调味!而太后宫中……他努力回忆,太后似乎确实曾偏爱柔芷香的淡雅,用了很多年!
难道……父皇的病症,并非自然衰老,而是……被人长期投毒?!
那自己呢?自己这三年前中的“阴寒噬心”,是否也并非偶然?是否也是同一种手段,或者……是有人怕父皇之事泄露,而采取的灭口或……延续?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让他遍体生寒,甚至比寒毒发作时更甚!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幕后黑手……他几乎不敢想下去!
「你此言……可有依据?」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紧绷,他死死盯着冷焰,仿佛要将她看穿。
冷焰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眼神诚恳中带着医者的执着:「老朽所言,皆源自典籍记载与脉案分析。《本草杂论》中确有提及芷萝藤与赤焰椒相克之性,只是极为隐晦,常人难以注意。而先帝脉案与王爷症状的相似,更是佐证。老朽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推断绝非空穴来风!王爷若不信,可命人暗中查证,先帝晚年是否长期同时接触此香与此椒,以及……太后宫中,是否曾大量备有或使用过‘柔芷香’!」
她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萧绝耳边。他没有立刻暴怒,而是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羊脂玉佩,眼神晦暗不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石室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冷焰垂着眼睑,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她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它会在萧绝多疑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无论他信不信,他都会去查。而只要他去查,就必然会发现更多指向太后的蛛丝马迹。这对母子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将彻底瓦解。
这才是最致命的复仇——让他们从内部开始互相撕咬。
不知过了多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寒:「先生今日所言,关系重大,出了此门,不得再对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老朽明白!」冷焰连忙应道,「此等宫闱秘事,老朽岂敢妄言,今日若非王爷垂询,老朽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敢吐露半个字!」
萧绝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他话锋一转,问道:「先生今日在藏书阁,可还看了其他什么?」
冷焰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老迈昏聩却又对医术痴迷的模样:「回王爷,老朽还看了一些前朝御医留下的针灸笔记,以及几本关于疑难杂症的案例集,想着或能触类旁通,找到更好的方法为王爷缓解痛苦。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实则是从身上更隐蔽处)摸出一个小巧的、不起眼的褐色香囊,双手呈上:
「老朽在翻阅典籍时,偶然看到一个古方,以此几种药材混合制成香囊随身佩戴,有温通经脉、抵御寻常寒湿之效,虽不能根治王爷寒毒,但或可在平日里稍作缓解,减轻些许不适。此乃老朽一点心意,药材普通,不敢说有大用,还请王爷笑纳。」
那香囊做工粗糙,正是她这样一个“落魄老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而里面装的,也确实是一些常见的温性药材,但其中混入了极其微量的、来自那包金锭中追踪蛊虫的……排泄物。这东西气味极淡,混在药香中根本无法察觉,但对同源的母蛊,却有着微弱的吸引和干扰作用。
萧绝目光落在那个不起眼的香囊上,又抬眸深深看了冷焰一眼,似乎在判断她此举的用意。是真心示好?还是别有图谋?
片刻后,他对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上前接过香囊,仔细检查了一番,又凑近闻了闻,确认并无明显毒物或异常后,才对萧绝微微点头。
萧绝这才淡淡道:「先生有心了。」示意内侍将香囊收下。
「王爷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冷焰适时地奉承一句,然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之色,「王爷若暂无其他吩咐,老朽……老朽年纪大了,今日耗神过度,可否先行告退歇息?」
萧绝摆了摆手:「先生辛苦,回去好生休息。明日继续去藏书阁,若有任何发现,随时来报。」
「老朽遵命。」冷焰起身,依旧是那副颤巍巍的样子,行礼告退。
就在她转身,即将踏出静心斋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萧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先生昨日受惊了。本王已查明,是厨房一个新来的仆役不慎,用了不洁的水源淘米,才致使先生身体不适。那人,已被杖毙。」
冷焰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感激”地道:「多谢王爷为老朽做主!」心中却是冷笑:好一个“不慎”,好一个“杖毙”。这弃车保帅、杀人灭口的手段,倒是干脆利落。
她不再停留,在内侍的引领下,缓缓离去。
看着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萧绝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阴沉。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旁边的内侍浑身一颤。
「柔芷香……赤焰椒……父皇……太后……」他齿缝间挤出这几个词,眼中翻涌着滔天的巨浪和杀意。
「来人!」他低喝一声。
阴影中,一名心腹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
「去查!给朕彻底地查!」萧绝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查先帝晚年所有饮食、熏香记录!查太后宫中,近十年来所有用香明细、香料来源!还有三年前朕北境之行前后,所有接触过朕饮食、物品的人,给朕一个一个地筛!记住,要暗中进行,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是!」侍卫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萧绝独自坐在空荡的静心斋内,手指紧紧攥着那枚羊脂玉佩,指节泛白。他想起父皇晚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拉着他的手念叨惠妃的样子;想起太后总是那般慈眉善目,却在他追问生母之事时语焉不详;想起自己身中寒毒后太后的“关切”与提供的那些“名医”……
以往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串联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是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人所为……那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掩盖某个更大的秘密?
他猛地将玉佩摔在地上,上好的美玉瞬间碎裂。
「无论你是谁,」萧绝眼中血红,一字一顿地低语,「敢算计到朕的头上,朕必让你……付出代价!」
而另一边,冷焰回到石室,闩上门后,脸上那副老态龙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锐利。她走到火盆边,用铁钳夹起那枚被“供奉”在角落的金锭,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了即将熄灭的炭火中。
微弱的火苗舔舐着金锭,藏在内部的追踪蛊虫在高温下迅速焦枯、死亡,化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她轻轻吹了吹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戏台已经搭好,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她只需要静待……那场母子相残的好戏,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