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冷焰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方才在静心斋强行压下的心悸与后怕,此刻才如潮水般阵阵涌上。萧绝的敏锐与多疑,简直如同野兽般的直觉,那金丝传来的瞬间反噬,凌厉刁钻,若非她反应神速,应对得当,此刻恐怕……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于事无补,唯有更缜密的算计,才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搏得一线生机。
目光落在桌上那几锭黄澄澄的金元宝上。萧绝的“赏赐”,从来都浸透着算计与毒药。她挣扎着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桌边,伸出那布满“老年斑”、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锭金子。
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是十足的真金。她指尖细细摩挲着金锭光滑的表面,看似在欣赏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实则在仔细探查。当指尖划过金锭底部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铸造痕迹融为一体的凹陷处时,一丝若有若无、阴冷黏腻的能量波动,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触及她的感知。
果然……
冷焰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讥讽。
追踪蛊。而且是一种极为隐秘、依靠宿主自身气息温养激活的高级货色。萧绝果然不曾放松丝毫警惕,这赏赐是假,借机在她身边埋下如影随形的“眼睛”,才是真。只要她带着这金锭,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恐怕都难逃他的掌控。
她不动声色地将金锭放回原处,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不能丢弃,丢弃等于直接告诉萧绝她发现了蹊跷,立刻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也不能破坏,这种蛊虫往往与载体性命相连,一旦载体受损或蛊虫死亡,下蛊之人立刻便能知晓。
必须将计就计。
她佝偻着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火盆边。虽是夏季,但诏狱旁的石室阴冷潮湿,火盆里终日燃着些劣质的炭火,既为驱寒,也为驱散霉气。炭火并不旺,泛着暗红色的光,勉强维持着一丝暖意。
冷焰蹲下身,假意伸手烤火,目光却快速扫过火盆旁堆着的、用于引火的少量艾草和松枝。她心中微动,一个念头悄然形成。
她颤巍巍地拿起几根干燥的艾草,又掰了一小段松枝,投入火盆中。艾草和松枝遇火,立刻冒出淡淡的青烟,散发出特有的草木燃烧气息,略微掩盖了炭火本身的烟味。
趁着这烟气升腾,她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伸向怀中,仿佛是在取暖时无意识地摸索。实际上,她已从贴身暗袋中取出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扁平的玉盒。玉盒材质特殊,能极好地隔绝内外气息。她指尖微动,挑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迅速将其中珍藏的少许淡金色粉末,抖落了些许在火盆边缘炽热的灰烬中。
那粉末名为“蜃楼香”,是她从北狄王室秘库中带出的少数宝贝之一,本身无毒无味,燃烧后产生的气息也极淡,但却有一个奇效——能于无形中干扰、乃至暂时“屏蔽”大多数以气息追踪为原理的蛊虫、印记,使其感知变得模糊、混乱,如同海市蜃楼,可见而不可及,可感而难定位。其药效温和隐蔽,极难被察觉,正适合应对眼下局面。
“蜃楼香”粉末落入灰烬,瞬间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混入艾草松枝的烟气之中,悄然弥漫在石室内。
做完这一切,冷焰将玉盒小心收回,仿佛只是烤火久了,有些疲乏,缓缓站起身,捶了捶后腰,蹒跚着走回桌边。她看着那几锭金元宝,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贪婪与惶恐的复杂神色,伸出枯瘦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像是乡下老妪得了横财后的狂喜与不安。
「老天爷开眼……老婆子我……我也有今天……这么多金子……够买多少亩地,盖多大宅子啊……」她声音沙哑,带着激动的颤音,表演得天衣无缝。
她故意让指尖多次触碰那藏有追踪蛊的凹陷处,让自身的气息与之充分“交融”。同时,室内弥漫的“蜃楼香”已开始无声无息地发挥作用,如同在追踪蛊与她真实气息之间,蒙上了一层薄纱。
如此反复摩挲、念叨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将这几锭金元宝用一块破布包好,塞到了石室角落那堆充当床铺的干草之下,还特意压了压,做出精心藏匿财物的姿态。
「得藏好……得藏好……不能让人偷了去……」她喃喃自语,确保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都符合一个骤然暴富、谨小慎微的底层老妇该有的反应。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力气,瘫坐在干草铺上,闭目养神,实则内心在飞速盘算下一步行动。萧绝的寒毒确实在加重,对“火蟾”的疑虑种子已经种下,但还不够,需要再加一把火,让他彻底陷入对自身性命的担忧,从而更加依赖她这个“唯一”能看出问题、或许能有解决办法的“神医”。
机会,很快便来了。
午后,石室的门再次被敲响。来的依旧是那名亲卫统领,但这次,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陌生侍卫。
「先生,」统领的语气比之前更显凝重,「王爷旧疾突发,症候凶险,太医署众人束手,王爷命你即刻前往诊治!」
冷焰心中凛然,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脸上立刻堆满惶恐与紧张,挣扎着从干草铺上爬起来,连声道:「是是是!老朽这就去,这就去!」她甚至“慌乱”地差点被自己的破袍子绊倒,引得一名陌生侍卫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
「先生小心。」那侍卫开口,声音低沉。
就在这肢体短暂接触的刹那,冷焰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扶住她手臂的指尖,蕴含着一股灼热刚猛的内力,似有意若无意地探向她经脉!
又是一重试探!
冷焰心中冷笑,体内北狄王室那柔韧内息瞬间归于沉寂,经脉空荡,如同真正毫无内力根基的普通老妪,甚至因为“年迈”而显得有些淤塞不畅。她借着对方的力道站稳,连连咳嗽着道谢:「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老朽这身子骨,真是不中用了……」
那侍卫探查无果,收回手,与统领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统领面色不变,侧身道:「先生请快些,王爷等不及。」
「好好好……」冷焰不敢再“耽搁”,颤巍巍地跟着他们,再次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危险的静心斋。
这一次,静心斋内的气氛与清晨截然不同。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数名太医署的官员跪伏在地,瑟瑟发抖,额头上满是冷汗。萧绝并未坐在主位,而是半倚在内间的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甚至泛着淡淡的青紫色,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而浅短,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带着冰碴。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重剑,此刻也斜靠在榻边,失去了往日迫人的锋芒。
「王……王爷……」冷焰“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您……您这是……」
萧绝缓缓睁开眼,那双锐利的眸子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但看向冷焰时,依旧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你……过来……」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是……」冷焰连滚带爬地来到榻前,这次,萧绝没有再弄悬丝诊脉那一套,而是直接伸出了手腕。
冷焰知道,这是他情况确实危急,已顾不得许多,也是对她医术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直接的一次考验。成败,在此一举。
她伸出三指,小心翼翼地搭上萧绝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刺骨,脉象沉伏艰涩,几乎难以触及,仿佛冰层下的暗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疯狂冲撞。那阴寒之毒,比他清晨时分所感,何止凶猛了数倍!
「王爷……」冷焰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得厉害,「您……您可是在数个时辰内,动用了大量内力?或是……服用了某种激发潜能的虎狼之药?」
萧绝瞳孔微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冷焰心中更有底了,继续“痛心疾首”地道:「王爷!糊涂啊!您身中此等阴寒奇毒,最忌的便是内力剧烈消耗与滥用猛药!此举如同抱薪救火,暂时压下一处,却引得毒性全面反噬!如今寒毒已侵入心脉左近主要窍穴,若再不得有效疏导压制,只怕……只怕……」
她的话没说尽,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可有……暂缓之法?」萧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与一丝急切。
「有!有!」冷焰连忙道,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需以金针度穴,辅以至阳药力,强行疏导淤塞经脉,将寒毒暂时逼回原位!只是……此法极为凶险,对施针者要求极高,且……且需一味至阳药引,方有可能成功……」
「何物?」萧绝追问。
「火蟾血!」冷焰斩钉截铁,「至少需三滴新鲜火蟾血,融入老朽特制的药液,以金针渡入穴位,方能克制此番爆发的寒毒!」
她直接点出了“火蟾”,并且要求“新鲜”和“三滴”,这无疑是将矛头直指萧绝赖以保命的根本,也是在试探他手中是否还有真正的火蟾,或者,他是否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手中的“火蟾”有问题。
萧绝眼底闪过一丝极度的挣扎与阴霾。火蟾!又是火蟾!他手中的“火蟾”标本,近日来效用确实大不如前,难道真如这老乞婆所言,需要“新鲜”的血才能应对如此凶险的局面?可火蟾世间难寻,他手中这具标本已是费尽心力所得,何处去寻新鲜火蟾血?
「本王……只有火蟾干体。」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干体?」冷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绝望”的神色,「王爷!干体药性十不存一,如何能应对此番危机?这……这……」她捶胸顿足,仿佛萧绝已经命在旦夕。
就在这时,一名一直跪在地上的老太医,似乎为了戴罪立功,忽然颤声开口道:「王……王爷!臣……臣想起一事!去岁南疆进贡的药材中,似乎……似乎有一味‘赤阳佩’,其性至阳,或……或可替代火蟾血一试?」
赤阳佩?冷焰心中一动,此物她曾在北狄秘录中见过记载,确实性烈如火,是至阳之物,但其药性霸道无比,若直接使用,无异于饮鸩止渴,会严重损耗使用者根基,且与“阴寒噬心”之毒属性相冲,若运用不当,反而会加速毒性爆发!
这是个机会!一个既能暂时缓解萧绝症状取得信任,又能进一步摧毁他身体根基,并且将黑锅甩给太医署的绝佳机会!
冷焰立刻脸上露出“迟疑”和“凝重”之色:「赤阳佩……老朽亦有所耳闻。此物性烈,确含至阳之气,或可一搏。然……其性与王爷体内寒毒宛若水火,运用之法需极其精妙,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老朽……需亲自查验此物成色,方能定夺!」
萧绝此刻已被寒毒折磨得气息奄奄,听闻有一线希望,立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厉声对那太医道:「去!将赤阳佩取来!快!」
「是!是!」那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精致的玉盒被呈了上来。打开玉盒,里面是一块鸽卵大小、通体赤红、晶莹剔透如同美玉般的块茎,散发着灼人的热力,正是赤阳佩。
冷焰仔细“查验”了一番,心中冷笑,这赤阳佩品质确属上乘,但其内蕴含的暴烈火毒,也远超寻常。她脸上露出“决然”之色:「王爷,此物或可一用!但需以老朽独门金针之术,引导其药力,避开与寒毒直接冲突的经脉,徐徐图之。过程会极为痛苦,且……只能暂时压制,争取时间寻找真正的火蟾,王爷需有心理准备。」
「……准。」萧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冷焰不再多言,取出随身携带的、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金针。她让内侍将赤阳佩研磨成粉,调入温水,又加入几味自己带来的、看似辅助实则暗含阴寒属性、会与赤阳佩药力产生微妙冲突的药材粉末。
「王爷,请忍痛。」她深吸一口气,出手如电,数根金针精准刺入萧绝胸前背后几处大穴!
金针入体,萧绝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紧接着,冷焰将那碗混合了赤阳佩的药液,以特殊手法,顺着金针缓缓渡入。
「呃啊——!」
药力入体,如同岩浆涌入冰河!极热与极寒在萧绝经脉中疯狂冲撞、撕扯!那种痛苦,远超寻常酷刑!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身体剧烈抽搐起来,指甲深深抠入软榻的木质边缘,留下道道血痕。
冷焰全神贯注,手中金针或捻或提,或深或浅,看似在努力疏导药力,实则暗中引导那暴烈的火毒,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萧绝本就因寒毒而脆弱的经脉节点,尤其是心脉附近的几处要穴。这种侵蚀极为隐蔽,短期内看似以强大的阳刚之力压制了寒毒,实则是在透支他的生命潜力,并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时间一点点过去,萧绝的嘶吼声渐渐低沉下去,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要命的阴寒冷意,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冷焰额头也布满了细密的汗水(这次有一部分是真的消耗心力),她缓缓拔出金针,身体晃了晃,仿佛虚脱般后退两步,被一名侍卫扶住。
「王爷……寒毒已暂时压制……但此法不可常用,赤阳佩火毒已伤及王爷经脉根本……必须……必须尽快寻得新鲜火蟾,否则……下次爆发,恐神仙难救……」她气喘吁吁,语气充满了“疲惫”与“忧虑”。
萧绝缓缓坐起身,感受着体内那股久违的、却带着灼痛感的“暖意”,以及经脉中传来的隐隐刺痛,他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看似耗尽心力、摇摇欲坠的老妪。
是她,用这种凶险的方法,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也是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此法饮鸩止渴,并且再次强调了“新鲜火蟾”的唯一性。
「本王……知道了。」他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几分力气,「你,有功。想要何赏赐?」
冷焰连忙摆手,露出惶恐之色:「老朽不敢!能为王爷效力,是老朽的福分!只求……只求王爷能准老朽翻阅太医署更多典籍,或许……或许能找到替代火蟾之法,或培育火蟾的线索……」她提出一个合情合理,且能让她更深入接触胤朝核心医药机密的要求。
萧绝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道:「准。自明日起,你可凭此令牌,自由出入太医署藏书阁。」他示意内侍将一枚黑铁令牌交给冷焰。
「谢王爷恩典!谢王爷恩典!」冷焰“激动”地接过令牌,老泪纵横。
「下去休息吧。」萧绝挥挥手,似乎也极为疲惫。
冷焰在侍卫的“护送”下,再次回到了那间石室。关上门,她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那一番施针,看似救人,实为催命,其中的凶险与算计,丝毫不亚于一场生死搏杀。
她走到角落,掀开干草,看着那包金锭。追踪蛊的气息依旧存在,但在“蜃楼香”的持续作用下,已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感知她的存在。
她将金锭重新藏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萧绝,感谢你的令牌。太医署藏书阁,那里或许不仅有医药典籍,更有你胤朝皇室的诸多秘辛……以及,彻底将你推向绝望深渊的,最后几块拼图。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