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力道……」萧绝扣着冷焰(易容的老郎中)的手腕,指节如铁钳,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刺穿她脸上那层精心伪装的褶皱与脓疮,直窥内里,「可不似寻常悬丝诊脉的借力。」
地牢临时辟出的诊室内,空气瞬间凝滞。一旁侍立的亲卫手已按上刀柄,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将这形迹可疑的老乞婆剁为肉泥。
冷焰心头一凛,暗骂自己大意。情急之下为了感知那诡异的脉象,指尖下意识用了真力,竟被这煞星抓住了破绽!她脑中电光石火般急转,面上却立刻堆叠起痛苦与惶恐,喉咙里发出剧烈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嘶哑声:「咳咳咳……王爷……恕罪……老朽……老朽这手年轻时采药坠崖,落下……落下病根,时灵时不灵……方才……方才恐是旧疾突发,抽搐使力……惊扰王爷,罪该万死……咳咳咳……」
她一边咳,一边顺势就要往地上瘫软下去,浑身颤抖,配合着那身恶臭与脓疮,显得既狼狈又可怜,将一个受惊过度、风烛残年的老翁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绝扣着她手腕的力道未松,眼神中的审视却并未加深,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与疑虑。这触感……粗糙,干瘪,带着老人特有的松弛与无力,似乎又与那可能的“她”相去甚远。难道真是巧合?旧疾?
他冷哼一声,骤然松手。
冷焰「哎呦」一声,踉跄几步,扶住旁边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依旧咳喘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最好如此。」萧绝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语气冰寒,「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之内,若不能让疫情有所控制,提头来见。」
「是……是……老朽……定当竭尽全力……」冷焰颤巍巍地躬身,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惶恐。
「带他去疫区。」萧绝不再看她,对亲卫统领吩咐道,转身离去,玄色披风在阴冷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冷焰低垂着头,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脚步声远去,才在亲卫不耐烦的催促下,佝偻着背,走向被重重封锁的亲卫营。
营内景象,堪称人间地狱。昔日精悍的武士们如今东倒西歪,高烧者呓语不断,呕吐物与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气息,令人作呕。裸露的皮肤上遍布令人胆寒的水疱与红疹,呻吟声、咳嗽声此起彼伏,绝望与恐惧如同实质般弥漫。
几个留守的太医署医官面带忧色,见到被领进来的竟是这么一个肮脏不堪的老乞婆,眼中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视与怀疑。
「王爷怎会让这等秽物进来?」一个年轻医官掩着口鼻,低声抱怨。
冷焰恍若未闻,径直走向一个病情最重、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亲卫。她蹲下身,不顾污秽,仔细查看其瞳孔、舌苔,又伸手探向其脖颈处的脉息。
「喂!老东西!你干什么?莫要胡乱动手!」那年轻医官上前欲拦。
冷焰头也不抬,沙哑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此人热毒已入营血,再按你们那清热透表的温和方子,不出十二个时辰,必死无疑。」
年轻医官一愣,随即怒道:「你胡说什么!我等乃太医署……」
「太医署的方子若有用,何至于此?」冷焰冷冷打断,她从随身携带的破旧药囊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闪着幽冷寒光的金针。「让开。」
那语气中的不容置疑,竟让年轻医官一时噎住。
冷焰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她出手如电,三根最长的金针已精准刺入病患头顶的「百会」、「神庭」、「风府」三穴,深及数分!紧接着,又是数针刺向胸前「膻中」、「鸠尾」及背后「肺俞」、「心俞」等重穴。
手法之快,认穴之准,让一旁本想看笑话的几位老医官都悚然动容!
「这……这是……『鬼门十三针』?失传已久的泻热救逆之法?」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失声惊呼。
随着金针落下,那原本气息奄奄的病患猛地抽搐一下,喉头咯咯作响,忽地侧头喷出一大口暗红发黑、黏稠腥臭的淤血!
「呕——」
周围人皆惊得后退一步。
然而,淤血吐出后,那病患急促的呼吸竟肉眼可见地平缓了几分,脸颊那不正常的潮红也略微消退。
冷焰这才缓缓起针,用一块脏布擦拭着针尖,沙哑道:「找人清理干净。按我开的方子,加大黄连、犀角、生地用量,再加一味紫雪丹,撬开他的嘴灌下去。」
她报出一连串药材与剂量,分毫不差。
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质疑。那老太医甚至主动递上了纸笔,态度恭敬了许多。
冷焰接过笔,手腕却微微颤抖,写出的字迹歪斜扭曲,仿佛极为吃力。她心中冷笑,这老迈无力的姿态,自然也是伪装的一部分。
* * *
接下来的两日,冷焰便以「邋遢老神医」的身份留在了亲卫营。她不再亲自动手施针,只指挥着那些太医和学徒操作,自己则每日巡查,查看病患情况,调整药方。
她提出的「分区隔离」、「沸水消毒衣物器具」、「石灰洒地」等措施被迅速推行。虽然过程依旧惨烈,不断有人死亡被抬出焚化,但疫情蔓延的势头,竟真的被硬生生遏制住了!新增病患数量开始下降,一些轻症者病情好转,重症者的死亡率也有所降低。
亲卫营中的恐慌情绪逐渐被一种微弱的希望取代。那些曾经对她鄙夷不屑的兵士和医官,再看她时,眼神里已带上了敬畏,甚至感激。偶尔有康复中的亲卫挣扎着向她叩谢再生之恩,她也只是漠然避开,不置一词。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萧绝的耳目中。
第三日傍晚,萧绝再次亲临已大为改观的亲卫营。疫情得到控制,他紧绷的脸色稍霁。
「王爷,此次疫情得以控制,全赖这位……老先生之力。」亲卫统领低声禀报,语气复杂。
萧绝目光落在那个正蹲在药渣堆旁,用树枝拨弄检查的老乞婆身上。她依旧那样肮脏、佝偻,与这王府格格不入。
「看来,你确有几分本事。」萧绝走近,声音听不出喜怒。
冷焰缓缓起身,躬身行礼:「王爷洪福,上天庇佑,老朽……不敢居功。」
「哦?」萧绝挑眉,踢了踢脚边一堆刚清理出来的药渣,「那你说说,本王是何洪福?」
冷焰抬起浑浊的眼,手中树枝指向药渣中几块颜色明显更深、形状特异的根茎残片,沙哑道:「若非王爷洪福,让老朽及时发现此物,只怕……疫情非但不能控制,反而会加速恶化,届时,恐神仙难救。」
「此乃何物?」萧绝眼神一凝。
冷焰用树枝夹起一块,递到萧绝眼前,声音陡然变得冷峭:「此物名为『狼毒』!性极热,大毒!用于痘疹之症,无异于火上浇油,能令热毒深陷,加速败血而亡!」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锥子,刺向一旁侍立的那位年轻医官:「而此药,绝非老夫所开方剂中之物!敢问这位太医,这多出来的狼毒,是从何而来?!」
那年轻医官被她目光一扫,顿时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王爷……王爷明鉴!不……不关下官的事啊!这……这药材都是按方抓取,熬药也是厨娘负责,下官……下官不知啊!」
「厨娘?」萧绝眸中寒光大盛,煞气瞬间笼罩全身,「来人!将今日所有接触过药罐的厨娘、仆役,全部拿下!严加拷问!」
「是!」
命令一下,整个亲卫营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很快,凄厉的惨叫声和哭嚎声便从临时刑房里传来。
冷焰冷眼旁观,心中毫无波澜。这狼毒,自然是她前夜趁人不备,悄悄混入药渣中的。扳倒一个无足轻重的医官或厨娘,并非她的目的。她是要借此告诉萧绝,这王府之内,想要他和他亲卫性命的人,不止她一个!她要搅浑这潭水,让他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半个时辰后,亲卫统领回来复命,面色难看:「王爷,熬药的厨娘受不住刑,招认了……说是……说是收了永定侯府管家的银子,奉命在药中多加一味‘狼毒’……」
「永定侯?」萧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滔天怒焰,「好!好一个永定侯!本王尚未找他清算军资贪墨之事,他竟敢先下手谋害本王亲卫!」
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木柱上,碗口粗的柱子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将那厨娘,绞死!首级悬挂营门三日!以儆效尤!」萧绝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至于永定侯……给本王仔细地查!把他那些龌龊事,一件件,一桩桩,都给本王挖出来!」
「是!」
处置完此事,萧绝再看向冷焰时,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
「你,很好。」他缓缓道,「不仅医术不凡,心思也足够缜密。说吧,你想要何赏赐?」
冷焰垂下头,掩去眸底的精光,沙哑道:「老朽……行将就木,不求金银财帛。只求王爷准允,让老朽查阅太医署所有关于‘阴寒噬心’及‘火蟾’的记载典籍,或能……或能对王爷旧疾,有所裨益。」
萧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他凝视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沉默了片刻。
「准了。」他最终开口,「不过,在疫情彻底清除,本王确认无恙之前,你仍需留在府中。王府书库,对你开放。」
这看似恩赏,实则是变相的软禁与监视。
冷焰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多谢……多谢王爷恩典!老朽……定当尽心竭力!」
她知道,第一步,她成功了。她不仅初步取得了萧绝一丝微弱的“信任”,更获得了接近他核心秘密——那关乎他性命与力量的「火蟾」——的机会。
新的舞台,已然铺开。
当夜,冷焰被安排住进诏狱旁的一处简陋石舍。显然,萧绝并未完全放心她,将她置于这看守最严、最令人胆寒之地。
夜深人静,诏狱深处隐约传来受刑者的惨嚎与求饶,声声凄厉,如同鬼哭,足以让心智不坚者崩溃。
冷焰却面不改色,就着昏黄的油灯,慢慢研磨着药粉。那一声声惨嚎传入她耳中,非但不能让她恐惧,反而让她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清晰,在这血腥的夜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此声,甚好,恰可助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