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先锋开拔后的第二日,京城表面看似平静,水面之下却暗流汹涌。
定北侯府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对外只称元帅忙于军务,不便见客。而萧玦本人,则一早便去了兵部衙门,与兵部尚书及一众主事敲定最后的行军路线、粮草调度以及各州府接应事宜。
兵部大堂内,气氛微妙。兵部尚书李秋堂,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老臣,虽对萧玦还算客气,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与忧虑。这也难怪,让一个从未带过兵、且“病体缠身”的年轻人总督北境军政,他这个兵部尚书肩上的压力,不比任何人小。
「萧元帅,」李秋堂指着巨大的北境沙盘,沉声道,「按照既定方略,京营五万先锋由赵昂将军率领,沿官道急行军,预计二十日内可抵达北境重镇云州。后续十万中军,由您亲自统帅,七日后出发。至于粮草辎重,已分三批,由户部协调,走漕运及官道先行……」
萧玦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沙盘上,手指偶尔会点向某个关隘或河道,提出一两个问题,皆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对北境地理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有些见解让李秋堂都暗自惊讶。
「李尚书,」待李秋堂介绍完毕,萧玦开口道,「粮草走漕运至云州,再转陆路运往前线,此路线稳妥,但耗时较长。如今已近初夏,北方雨季将至,一旦河道涨水或道路泥泞,恐延误军机。是否可考虑,分出一部分,走潼关、经陇西古道,直插玉门关侧翼?此路虽险,但若能打通,可节省至少五日时间,且能避开可能被北狄侦知的传统补给线。」
李秋堂闻言,眉头微皱:「元帅所言陇西古道,下官亦曾考虑。然此路多年未有大军团行走,路况不明,且需经过几处势力复杂的部族地域,风险不小。若粮队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风险与机遇并存。」萧玦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北狄军师柳玄,绝非庸才。我大军动向、粮草补给路线,他必会设法探查。若一味求稳,全走明路,恰中其下怀。分兵走古道,纵有风险,亦可作为奇兵,扰乱其判断。请李尚书即刻派人,详查陇西古道现状,并设法与沿途部族沟通,许以利惠,确保通道畅通。此事,本帅会奏明陛下。」
他搬出皇帝,李秋堂虽觉此举冒进,却也不好再强行反对,只得拱手应道:「下官遵命,这便安排人去办。」
就在这时,一名兵部主事匆匆而入,面色有些难看,在李秋堂耳边低语了几句。李秋堂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出了何事?」萧玦问道。
李秋堂挥退主事,看向萧玦,叹了口气:「元帅,是永定侯、武宁伯他们捐赠的那批军资……出了点问题。」
萧玦眼神微冷:「什么问题?」
「方才军械司初步查验,那五百匹骏马中,有近三成是年老体弱或带有暗疾的驽马,根本无法充当战马。而那两千副皮甲,也有近半数皮质粗劣,缝线松散,甚至有些部位用了朽木充作衬里,防御力堪忧……」李秋堂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气,「这群蠹虫!国难当头,竟还敢行此龌龊之事!」
萧玦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淡淡道:「李尚书何必动怒。他们若真心实意,反倒奇怪了。」
「可如此一来,马匹和皮甲立刻出现了巨大缺口!先锋军已出发,中军不日也将开拔,这……这如何是好?」李秋堂焦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装备亦是重中之重。
萧玦略一沉吟,道:「无妨。劣马剔除,充作驮马或就地处理。皮甲缺口,立即从京营武库、乃至周边州府武库中调配优质皮甲补齐。若仍有不足,」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就以陛下所赐玄铁令牌,征调京城各大车马行、皮货商家的存粮和存货,按市价给付银钱,若有囤积居奇、抗拒不交者,以资敌论处!」
李秋堂闻言一震,看向萧玦。动用内库资源征调民间,这可是非常之举,虽有权宜之效,却也极易招惹非议。这位年轻的元帅,行事竟如此果决狠辣!
「元帅,此举是否过于……激烈?恐引起商贾恐慌,朝臣非议。」李秋堂劝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萧玦语气斩钉截铁,「北境将士的性命,比那些商贾的银钱、比朝堂上的口舌之争重要得多!一切后果,由本帅一力承担!李尚书,照办吧。」
看着萧玦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李秋堂心中凛然,终于彻底收起了对其年龄和资历的最后一丝轻视,躬身道:「下官……遵令!」
* * *
处理完兵部事务,已近午时。萧玦并未回府,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卫,骑马前往京郊大营,视察即将随他出征的中军各部。
中军大营,气氛比起前日的誓师大会,明显复杂了许多。虽然皇帝亲授斧钺、萧玦立誓同生共死的场景犹在眼前,但底层军士中,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尤其是许多中下层军官,他们更实际,更看重主帅的真实能力。
萧玦骑着马,缓缓穿行在营寨之间。他依旧是一身玄青劲装,外罩软甲,脸色苍白,偶尔以拳抵唇,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这副模样,落在一些骄兵悍将眼中,难免再生轻视。
「看,那就是咱们的元帅?风一吹就倒的模样,真能带咱们打仗?」
「嘘!小声点!没看见陛下多看重他吗?连天子剑都给了!」
「看重顶什么用?打仗是要死人的!北狄骑兵凶得很,就他这样,别到时候吓得尿了裤子,连累咱们一起送死!」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营寨的各个角落响起。萧玦恍若未闻,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一排排营帐、一队队操练的士兵。
当他行至中军一处校场时,正逢一营士兵在演练阵法。负责指挥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副将,名叫张贲,以勇猛着称,但也脾气火爆,是军中出了名的刺头。
张贲见萧玦过来,只是随意地抱了抱拳,算是行礼,眼神中并无多少恭敬,反而带着几分挑衅:「末将张贲,参见元帅!正在操练儿郎们,无法全礼,还请元帅见谅!」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发嗡。
他麾下的士兵们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病秧子”元帅。
萧玦勒住马,淡淡地看着他:「张副将不必多礼。继续操练便是,本帅随意看看。」
张贲却似乎没打算就此罢休,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元帅,您来得正好!末将有个不情之请!兄弟们久闻定北侯府枪法冠绝天下,可惜老侯爷去得早,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元帅驾临,可否赏脸,指点末将几招?也让兄弟们开开眼,涨涨士气!」
这话一出,校场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士兵,包括远处其他营寨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了过来。张贲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谁不知道萧元帅体弱多病?让他下场比武,岂不是故意让他难堪?
萧玦身后的两名侍卫脸色一变,手按上了刀柄。萧玦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张贲,那张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张副将是想与本帅切磋?」
「正是!」张贲挺起胸膛,拍了拍身上的铠甲,「拳脚无眼,末将皮糙肉厚,元帅您……可得小心点。」话语中的轻视,毫不掩饰。
「也好。」萧玦轻轻吐出两个字,翻身下马。动作看似舒缓,却异常稳定。「活动一下筋骨,也无不可。」
他竟然答应了?!
校场内外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觉得萧玦疯了!张贲可是军中有名的悍将,力大无穷,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萧元帅这身子骨,恐怕连他一拳都接不住!
张贲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狂喜和一丝狠色。他本就想给这个空降的元帅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对方如此不知死活!
「元帅,请!」张贲摆开架势,浑身骨骼噼啪作响,气势骇人。
萧玦却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松了松手腕,淡淡道:「你是下属,本帅让你三招。」
「什么?!」张贲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勃然大怒,「元帅!您可别托大!刀枪无眼,拳脚更是不留情!」
「本帅说话,向来算数。」萧玦语气依旧平淡,「三招之内,你若能碰到本帅衣角,便算你赢。」
狂!太狂了!
这下不仅张贲,连周围所有士兵都觉得这位元帅是不是失心疯了!让张贲三招?还不让碰到衣角?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好!好!好!」张贲气得连说三个好字,脸色涨红,「既然元帅如此自信,末将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前冲,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一拳直捣萧玦面门!拳风呼啸,力道刚猛,显然没有丝毫留手!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这一拳要是打实了,以萧元帅那身子骨,恐怕不死也得重伤!
然而,面对这迅猛无比的一拳,萧玦却只是微微侧身,脚步一错,动作轻飘飘的,仿佛一片随风而动的柳叶,间不容发地避开了拳锋。
张贲一拳落空,重心前移,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能躲开!
「第一招。」萧玦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张贲怒吼一声,变拳为爪,反手抓向萧玦的肩膀!这一抓更快更狠,指风凌厉!
萧玦身形再次一晃,如同鬼魅,张贲只觉得眼前一花,爪子再次落空,只抓住了空气。
「第二招。」
张贲又惊又怒,彻底收起轻视之心,使出全身力气,一个凶猛的扫堂腿,攻向萧玦下盘!这一腿势大力沉,若是扫中,腿骨立断!
可萧玦仿佛早已预判到他的动作,在他起腿的瞬间,足尖轻轻一点地面,身形竟借力翩然后掠,衣袂飘飞,宛如谪仙,再次毫发无伤地避开了这必杀的一击。
「第三招。」萧玦稳稳落地,气息都未乱一丝,「该本帅了。」
张贲三招落空,又惊又骇,正值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听得萧玦话语,刚想凝神戒备,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如闪电般切入他中门!
快!快到极致!
他甚至没看清萧玦是如何出手的,只觉胸口檀中穴位置被一根冰冷的手指重点了一下,一股诡异的寒气瞬间透体而入,让他浑身气血一滞,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点了穴道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校场中央。威猛无比的张副将,保持着扫堂腿的姿势,僵立不动,而那位看似风吹就倒的萧元帅,只是用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神色淡漠。
这……这是什么情况?!
萧玦收回手指,负手而立,看也不看僵硬的张贲,目光扫向周围震惊的士兵,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战场杀敌,靠的不是蛮力,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和这里。」又指了指自己的心。「以及,绝对的速度与精准。」
他顿了顿,继续道:「北狄骑兵,弓马娴熟,来去如风。若只知硬碰硬,正中其下怀。需以阵法克制其机动,以奇兵扰其部署,以坚忍耗其锐气,以雷霆击其懈怠!这些,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匹夫之勇可成!」
他目光再次落到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张贲身上,语气转冷:「张副将,勇猛可嘉,但莽撞冲动,不明形势,不辨敌我,此乃为将者大忌!今日念你初犯,小惩大诫。若在战场上再犯,军法从事!」
说完,他屈指一弹,一道劲风解开了张贲的穴道。
张贲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看向萧玦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与后怕,再无半分之前的桀骜。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发颤:「末……末将知罪!谢元帅不杀之恩!末将……心服口服!」
「起来吧。」萧玦淡淡道,「继续操练。七日后出征,本帅希望看到的,是一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的铁军,而非一群散兵游勇。」
「末将遵令!」张贲大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周围士兵们看着萧玦,眼神也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怀疑、轻视,变成了震惊、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信服。这位元帅,似乎……真的和传言不一样!
萧玦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离开了校场。他知道,立威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尸山血海的北疆战场。
* * *
是夜,定北侯府,书房。
烛火下,萧玦刚刚批阅完一批兵部送来的文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色比白日里更显苍白几分。强行运功压制张贲,对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消耗不小。
老管家萧福端着药碗和一小碟蜜饯进来,心疼道:「世子爷,您何苦与那等莽夫一般见识?万一牵动旧疾……」
「无妨。」萧玦接过药碗,再次一饮而尽,并未去碰那蜜饯,「若不如此,难以迅速掌控军中局面。时间不多了。」
他放下药碗,问道:「福伯,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了?」
萧福连忙道:「都已准备妥当。按照您的吩咐,都是些药性温和、能固本培元、缓解疲劳的丸药,药材也都取自府中私库,绝对干净。」
「嗯。」萧玦点头。他需要这些药物,在关键时刻支撑身体,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响。
萧玦眼神一凛,对萧福使了个眼色。萧福会意,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萧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正是「青鸾」麾下的密探。
「元帅。」密探双手呈上一枚小小的蜡丸,「这是‘青鸾’大人命属下紧急送来的密报。」
萧玦接过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张卷起的细小纸条。他展开纸条,就着烛光看去,眉头渐渐蹙紧。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却令人心惊:
「查实,永定侯府与北狄确有勾结。联络人代号‘灰隼’,身份疑似侯府首席幕僚杜文渊。近日有多笔不明资金经江南地下钱庄,流入永定侯府。另,北狄军师柳玄,已于三日前离开王庭,行踪不明,疑已潜入我境。目标,或为元帅您。万望小心。」
萧玦指尖内力一吐,纸条瞬间化为齑粉。
「灰隼」杜文渊……柳玄潜入……
果然如此!永定侯府不仅捐赠劣质军资拖后腿,更是直接通敌卖国!而那个神秘的北狄军师柳玄,竟然亲自潜入了进来,目标直指自己!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前有北狄虎狼之师,后有朝堂暗箭,如今又多了个神秘莫测、潜藏在暗处的敌人。
但他心中并无恐惧,反而升起一股冰冷的战意。
来吧!都来吧!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纸条上迅速写下几行字,然后封入一枚新的蜡丸,交给那名密探:「即刻送回给‘青鸾’大人。告诉他,按计划行事,盯死‘灰隼’和资金流向。至于柳玄……本帅,等他。」
「是!」密探接过蜡丸,身形一闪,再次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萧玦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玉门关的方向,也是战场的方向。
「柳玄……你想在境内截杀我,乱我军心?」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只怕你,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机会!」
他负手而立,身形在烛光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虽单薄,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锋芒内敛,杀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