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中枢经纬 - 盛世基石
当帝国的旌旗在四方海疆与陆疆猎猎作响,当万国来朝的颂歌还在紫禁城的金殿梁柱间萦绕未绝,大明帝国的中枢心脏——北京城,却已悄然将注意力从对外征伐的炫目辉煌,转向了更为繁复艰巨的内部构建。真正的盛世,绝非仅靠赫赫武功便能铸就,更需要坚实绵密的制度经纬与高效运转的行政肌体来支撑。一场深刻而静默的变革,正在帝国庞大的官僚体系内部酝酿并加速推进。
仲夏的北京,蝉鸣聒噪,暑气蒸人。然而,位于皇城东南隅的文渊阁及其毗邻新设的“帝国综合统计署”衙门内,却弥漫着一种与炎热天气截然不同的、近乎冷冽的专注气氛。
统计署大堂,由一座旧王府库房改造而成,高阔阴凉。与寻常衙门案牍堆积、人声嘈杂的景象不同,此处异常整洁安静,却自有一种迫人的张力。巨大的案几被拼凑成长条,上面铺满了来自各省布政使司、都司、市舶司以及海外拓殖点的报表文书。数十名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吏员——他们大多年轻,眼神锐利,带着一股格物院特有的严谨气质——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手中的毛笔飞速记录,算盘珠拨动的噼啪声密集如雨。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大明坤舆全图》,图上已用不同颜色的细小旗帜和线条,标注出最新的疆域变化、驻军地点、商路航线及主要物产分布。
署内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大堂中央一座巨大的、由木架支撑的沙盘。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依稀可辨,正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微缩地貌。此刻,几名吏员正根据刚刚核验的数据,小心翼翼地将代表人口、粮储、银库、军械的小巧模型(木牌、陶粒等)放置在相应的行省区域上。这使得帝国的国力虚实、资源分布,得以一目了然地呈现。
统计署主事、原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现以“精于勾稽”被破格提拔的张文渊,正拿着一份刚由南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吕宋、旧港等地丁口、田亩、赋税初查汇总表》,眉头紧锁,与身旁从格物院借调来的算学博士低声商讨着。
“博士请看,吕宋岛华民数目,据西班牙人所报与此番我等派员核查,竟相差三成有余!田亩数更是模糊不清,多以‘部落属地’、‘未垦荒地’搪塞。若以此等模糊数据为据,制定税赋、安排流官,岂非空中楼阁?”张文渊指着报表上一处明显的出入,语气带着焦虑。
算学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用水晶打磨的简易眼镜(格物院新制),冷静答道:“张主事所言极是。数理之精,在于毫厘之差,谬以千里。 海外新附之地,情势复杂,非经实地勘测、逐户登记,难获确数。在下建议,立即行文南洋都督府,请沈廷扬大人加派熟悉地理、通晓土语的吏员,会同驻军,采用网格分区、标准丈杆之法,重新清丈。同时,仿效北疆‘北安城’之例,推行户籍木牌制度,编订保甲,方能使隐户无所遁形,税基得以夯实。”
“只是……如此一来,耗费时日人力甚巨,且恐引起土着及西夷疑虑……”张文渊面露难色。
“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抬头,只见内阁次辅、掌管户部与工部的李邦华,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虽年过五旬,鬓角已染霜华,但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堂内景象,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下官参见部堂!”张文渊等人连忙躬身施礼。
李邦华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沙盘前,目光掠过代表江南鱼米之乡的丰盈模型,又扫过西北、西南那些仍显稀疏的区域,最后定格在海外那几个刚刚插上崭新小旗的岛屿模型上。“张主事,尔等所虑,老夫尽知。然,治国如烹小鲜,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陛下常言,‘数据是决策的眼睛,真实是统计的生命’。昔日朝廷对辽东、对西南土司,乃至对国内田亩丁口,屡屡失察,以致税源枯竭,叛乱蜂起,根源之一,便是这‘心中无数’!”
他拿起一枚代表十万石粮食的红色陶粒,轻轻放在辽东区域,沉声道:“譬如辽东,经孙元化督师数年经营,军屯、民垦已有小成,今年秋粮预计可增收几何?需供养新迁入流民多少?能否部分自给?若不知此数,中枢如何调配漕粮?是继续全赖江南输血,还是可逐步减轻腹地压力?此乃经国之大事,岂能凭臆测决断?”
他又指向海外:“再如南洋,吕宋、旧港之地,究竟能安置多少移民?每年可产稻米、香料、木材几何?可征商税多少?需驻军几何?岁耗粮饷多少?若不能精确测算,则开拓非但无益,反成朝廷沉重负担,徒有开疆拓土之名,而无富国强兵之实!这与隋炀帝虚耗国力征高丽何异?”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说得张文渊等人汗颜不已。
“部堂教诲,振聋发聩!下官等知错了!”张文渊肃然道,“定当秉持实事求是之精神,宁可进度稍缓,也必求数据之精准可靠!”
“嗯。”李邦华脸色稍霁,“陛下已准予所奏,将从今岁起,试行《大明各省及海外领地年度统计报告制度》。尔等统计署,便是这帝国运转的枢纽,陛下洞察天下的耳目!责任重大,切莫辜负圣望。”他顿了顿,低声道,“此外,陛下还有一道密旨。”
众人神色一凛,凝神静听。
李邦华压低了声音:“着尔等统计署,会同格物院算学、地理两科,秘密绘制一套《大明资源潜力及百年发展预察图册》。不仅要摸清现有家底,更要基于现有数据,运用格物推演之法,对未来五十年、一百年,我大明在人口增长、粮食需求、矿产消耗、军工发展、乃至应对小冰河期气候变迁等方面,进行趋势推演与风险评估!”
“百年预察?”张文渊和算学博士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已远超传统户部钱粮审计的范畴,近乎于“推演天机”了!
“不必惊慌。”李邦华眼中闪过一丝对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皇帝的敬畏,“此非道家卜算,而是陛下所说的‘基于数据的科学规划’。譬如,据格物院观测,未来数十年,北地严寒干旱或更甚。那么,北方边镇军屯作物选择、水利兴修重点,便需提前规划。又譬如,随着海外白银大量流入,银价若持续下跌,对民生、税制有何影响?朝廷又当如何未雨绸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陛下高瞻远瞩,实乃千古未有之明君!”
交代完毕,李邦华并未久留,又匆匆赶往文渊阁。那里,另一场关乎帝国人才根基的会议正在等待他。
文渊阁内,气氛同样热烈而严肃。首辅成基命、分管教育与科技的阁老徐光启、礼部尚书以及国子监祭酒等重臣齐聚一堂。桌案上摊开的,不再是地图报表,而是厚厚几大摞书稿——正是历时数年、由徐光启主持、汇聚了格物院精英与部分开明儒士心血编撰而成的《新学基础教本》终审稿。书稿分为《格物启蒙》、《几何原本(简明版)》、《泰西算学精要》、《坤舆志略》、《经世济民策》等数册。
“诸位,”徐光启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新学教本编纂已毕,今日请诸公前来,是为最后审定。此乃陛下革新科举、培育新才之基石,关乎国运,不可不慎!”
礼部尚书,一位较为开明的老臣,抚须沉吟道:“徐阁老,新学之重,老夫深知。然,科举取士,千年来皆以四书五经、朱子注疏为本。如今骤然加入如此多‘格物’、‘算学’、‘地理’内容,且占比几近四成,是否……过于激进?恐天下士子一时难以适应,滋生事端啊。”他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面色不太好看的几位翰林院清流代表。
一位翰林学士立即接口:“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君子不器,圣贤之道,在于修齐治平,岂能沦为工匠之术?若科举专重奇技淫巧,岂非本末倒置,使天下读书人竞逐末利,而忘仁义根本?”
“荒谬!”徐光启闻言,怫然不悦,他拿起那本《经世济民策》,“请问,若不晓农工,不知天文地理,不明钱谷兵刑,如何修齐治平?空谈仁义道德,可能让地里多产一石粮食?可能让边关将士抵御虏寇火器?可能算出黄河汛期,提前疏导?圣人曰‘仁者爱人’,若连黎民百姓饥寒困苦的根源都摸不清,解决不了,空谈何益? 陛下常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此乃实学,非奇技淫巧!”
首辅成基命轻轻敲了敲桌面,缓和气氛:“二位不必争执。陛下之意,并非废弃经义,乃是经义与实学并重。取士之道,当德才兼备,文武兼通,知行合一。如今国事艰难,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民生多艰,正需通晓实务、能办实事之才。若只知背诵章句,不通时务,于国何益?”
他翻开教本,指着一处:“譬如这《坤舆志略》,使我大明士子知天下之大,不再坐井观天,于开拓海疆、经营四方大有裨益。再如这《几何算学》,乃筑城、治水、理财、制器之基础。此乃与时俱进之举。至于天下士子,可令国子监及各省府州县学,逐步增设实学课程,给予十年缓冲之期。同时,对在实学上有突出造诣者,可设恩科或特荐之途,广纳贤才。”
李邦华此时步入阁内,恰好听到最后几句,接口道:“成首辅高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革新,急不得,也缓不得。可仿效帝国统计署之制,在各省设立‘学政统计分司’,不仅管科举,更要统计蒙童入学数目、实学师资、学堂建设等,确保新政能落到实处,而非一纸空文。”
最终,在经过一番激烈而务实的辩论后,新学教本的原则性框架得以确定。尽管保守势力的阻力依然存在,但在崇祯皇帝的强力支持和“经世致用”思潮逐渐成为主流的大势下,教育改革的巨轮,已然不可逆转地开始转动。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北京城的琉璃瓦时,帝国统计署内的算盘声渐渐稀疏,文渊阁内的争论也暂告段落。然而,一场旨在为庞大帝国构建精密“神经网络”和“人才摇篮”的宏大工程,却在这看似平常的夏日里,扎下了深根。它们与远方海域的舰船、边疆的烽燧、工坊的机械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共同奏响了一曲更为深沉、也更为坚实的盛世基石乐章。帝国的獠牙,不仅需要锋锐,更需要一副能够支撑其持续撕咬、消化猎物的强健筋骨。而这副筋骨的锻造,正始于这中枢之地的精微筹算与远见卓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