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秘密基地，海湾深处。一艘悬挂着郑家黑蛟旗的福船缓缓靠岸，船身比周围停泊的明军新式夹板战舰小了一圈，显得有些局促。郑芝龙一身锦袍，腰悬倭刀，站在船头，努力维持着海上枭雄的威严，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身后跟着弟弟郑芝虎和几名心腹亲卫，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岸上，孙元化一身戎装，带着一队新军士兵早已等候多时。士兵们身着深蓝色军服，手持燧发枪，站姿笔挺，眼神锐利，如同标枪般钉在地上，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郑将军，久仰大名！”孙元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孙元化奉信王殿下之命，在此迎候！”
郑芝龙连忙还礼，脸上挤出笑容：“孙督师客气了！末将惶恐！信王殿下厚爱，亲赐舟山宝地一晤，末将感激涕零！”他目光扫过那些士兵手中的火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心中又是一凛。
“殿下已在工坊等候，郑将军请随我来。”孙元化侧身引路。
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码头区，朝着山谷深处的工坊区走去。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木屑、硫磺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烧焦油脂的混合气味。越往里走，各种声音便越发清晰：铁锤敲击金属的叮当声、锯木的嘶嘶声、水流冲击轮轴的哗啦声、还有…一种低沉、持续、仿佛大地在呼吸的“呼哧…呼哧…”声！
郑芝龙眉头微蹙，这声音…不像人声，也不像兽吼，倒像是…某种巨大的风箱？他忍不住循声望去。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工坊区呈现在眼前！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谷中央一座巨大的、由砖石和木头搭建的棚屋！那低沉、持续的“呼哧”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棚屋没有墙壁，只有几根粗大的木柱支撑着屋顶。透过敞开的棚架，郑芝龙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棚屋中央，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个巨大的、由厚重铸铁和铜件构成的复杂机械！主体是一个横卧的、如同巨蟒般的圆柱形锅炉，表面铆钉密布，连接着各种粗细不一的管道和杠杆！锅炉下方，巨大的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焦炭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锅炉上方，一股股炽热的白色蒸汽正从几个阀门和管道连接处“嗤嗤”地喷涌而出！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台巨大机械的末端，连接着一根粗壮的曲轴！曲轴带动着一个巨大的飞轮！飞轮在蒸汽的推动下，正以一种稳定、有力、无可阻挡的节奏，缓缓旋转着！飞轮边缘连接着数条粗大的皮带，带动着旁边几台巨大的水力锤、锻压机和锯床！那些沉重的铁锤、冲压头、锯片，在蒸汽动力的驱动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精准、高效、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旋转切割！巨大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这…这是何物？！”郑芝龙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他纵横海上多年，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复杂、如此充满力量感的机械造物！那蒸汽喷涌的嘶鸣，那飞轮转动的轰鸣，那铁锤砸落的巨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震撼人心的工业交响！
“此乃殿下所创，‘蒸汽大力神’！”孙元化语气中带着自豪，指着那台机器，“以水火之力，驱钢铁之躯！力大无穷，不知疲倦！可驱动千斤巨锤锻打精钢，可拉动万斤巨木锯成板材！日夜不息，胜百人之力！”
“蒸汽…大力神？”郑芝龙喃喃重复，只觉得口干舌燥。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但那直观的力量展示，已经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这…这简直是神迹！不！是比神迹更可怕的东西！这是…力量！赤裸裸的、可掌控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带着点戏谑响起：“郑将军，本王这‘铁疙瘩’的喘气声，没吓着你吧？”
郑芝龙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铺着红毯的观景台上，朱由检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晃悠着小短腿。他穿着月白色的锦缎常服，手里居然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旁边侍立着面无表情的方正化。
“末将郑芝龙，拜见信王殿下！”郑芝龙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免礼免礼！”朱由检用小勺子舀起一个白胖的汤圆，吹了吹气，“大老远来一趟，辛苦了！尝尝？刚出锅的芝麻馅儿！方伴伴，给郑将军也盛一碗！”
方正化默不作声地端过一碗汤圆。
郑芝龙看着递到面前的汤圆，又看看那轰鸣的蒸汽机，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脸天真、吃着汤圆的小王爷，只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这…这画风也太诡异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接过碗，干巴巴地道谢：“谢…谢殿下赏赐！”
朱由检咬了一口汤圆，含糊不清地说：“郑将军觉得本王这‘大力神’如何？比你们船上那些靠老天爷赏脸的风帆，是不是带劲多了？”
郑芝龙心头一震，连忙道：“殿下神工鬼斧！此物…此物惊世骇俗！末将…末将叹为观止！”
“带劲是带劲，就是胃口太大！”朱由检撇撇嘴，一脸“地主家也没余粮”的表情，“一天到晚得喂它吃几百斤上好的焦炭！跟个无底洞似的！烧得本王心肝疼！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小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用它打出来的刀枪炮管，那叫一个结实！郑将军要不要开开眼？”
他小手一挥：“孙督师！给郑将军看看咱们新打的‘小玩意儿’！”
孙元化会意，立刻对旁边一名军官示意。军官转身跑向工坊一角。
片刻之后，几名士兵推着一辆蒙着油布的小车走了过来。油布掀开！车上赫然摆放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柄寒光闪闪的腰刀！刀身狭长，弧度优美，刃口闪烁着流水般的波纹（折叠锻打花纹钢）！刀柄包裹着鲨鱼皮，做工极其精良！
中间是一支造型奇特、通体黝黑、枪管明显比普通火绳枪更长、更细、带有螺旋纹路（膛线）的燧发枪！
右边则是一根粗短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炮管！炮管壁厚实，内壁光滑如镜，隐约可见细微的螺旋纹路（早期膛线尝试）！
“郑将军，试试？”朱由检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芝龙定了定神，先拿起那柄腰刀。入手沉重，刀身平衡感极佳！他手腕一抖，挽了个刀花，刀锋破空，发出“呜”的一声轻啸！他走到旁边一块试刀用的木桩前，运足力气，一刀劈下！
嗤！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黄油！碗口粗的硬木桩应声而断！断面光滑如镜！
“好刀！”郑芝龙脱口赞道！他郑家纵横海上，见过无数宝刀，但如此锋利、如此坚韧的刀，实属罕见！
放下刀，他又拿起那支燧发枪。入手沉重，结构精巧。他仔细端详着那带螺旋纹路的枪管，又看了看枪机处精巧的燧石击发装置，心中惊疑不定。这枪…看着就非同一般！
“郑将军，试试枪？”孙元化指着远处百步开外竖立的一排人形木靶。
郑芝龙点点头，按照孙元化的指点，装填火药（颗粒化）、铅弹（米尼弹雏形），扳开击锤，举枪瞄准。他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咔嗒！
燧石撞击火镰，火星点燃药池！
砰！
一声清脆、响亮、远胜火绳枪的爆鸣！枪身微微一震！几乎没有延迟！
百步之外，一个人形木靶的胸口位置，应声炸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木屑纷飞！
郑芝龙倒吸一口凉气！百步穿杨！如此精准！如此迅捷！无需火绳！这…这要是装备到他的船上…他不敢想下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根炮管上。炮管不长，但壁厚惊人，口径不大，却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是新制的‘虎蹲炮’炮管，”孙元化介绍道，“可发射开花弹，射程三百步，爆炸威力…郑将军请看那边。”
他指向更远处一片特意布置的、模拟小型船阵的木桩和草人区域。
几名炮兵迅速将炮管架设在一个简易炮架上，装填火药，塞入一枚圆滚滚、带着引信的铸铁弹丸（开花弹）。
“放！”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炮口喷出火焰和浓烟！
炮弹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木桩船阵中央！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无数预制破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木桩被炸得粉碎！草人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爆炸中心一片狼藉！
郑芝龙和他身后的亲卫们，被这恐怖的爆炸威力惊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郑芝虎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这要是落在船上…后果不堪设想！
朱由检放下空了的汤圆碗，满足地打了个小嗝，看着郑芝龙那副震惊的表情，慢悠悠地说道：“郑将军，你看本王这点‘小玩意儿’，比荷兰人的红毛大炮如何？比他们那盖伦船上的烧火棍又如何？”
郑芝龙猛地回过神，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放下枪，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殿下神威！末将…末将今日方知何为天外有天！荷兰蛮夷之器，在殿下神工面前，如同孩童玩物！不堪一击！”
“呵呵，郑将军过奖了。”朱由检摆摆手，小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不过嘛，这些‘小玩意儿’造起来可不容易。要铁！要好铁！要焦炭！要硝石硫磺！还要…忠心耿耿、能守住这份家业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观景台边缘，背着小手，俯瞰着下方轰鸣的工坊和忙碌的工匠，小小的身影在蒸汽的氤氲中显得有些模糊。
“郑将军，”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郑芝龙耳中，“东南海疆，万里波涛，是我大明之海疆。海贸之利，亿万白银，是我大明之利。本王欲建一支无敌水师，扫清海氛，护我商旅，扬我国威！然，造船需良材，掌舵需良将！将军雄踞东南，熟知海情，麾下健儿，皆能征善战之辈…”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郑芝龙：“本王欲委将军以重任！总督福建水师，兼领市舶司！为朝廷整饬海防，肃清海盗，开拓海贸！将军麾下兄弟，愿从军者，可编入新式水师，饷银优厚，前程似锦！愿经商者，可挂靠市舶司，享官商便利！本王唯才是举，绝不亏待有功之臣！将军…意下如何？”
郑芝龙心脏狂跳！总督福建水师！兼领市舶司！这是真正的封疆大吏！朝廷命官！光宗耀祖！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但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台依旧在“呼哧呼哧”喷吐着蒸汽的庞然大物，那冰冷的炮管，那百步穿杨的火枪…一股寒意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火热！
这位小王爷…他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高官厚禄！更是能将他和他整个郑家基业瞬间碾碎的恐怖力量！舟山一战，荷兰人就是前车之鉴！澎湖的“飞翔荷兰人号”残骸还在他手里呢！
接受招安，固然能洗白上岸，封妻荫子。但从此以后，他的舰队，他的地盘，他的一切，都将置于这位深不可测的小王爷掌控之下！那蒸汽机、那新式枪炮…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拒绝？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新军士兵，看看孙元化平静却隐含锋芒的眼神…拒绝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郑芝龙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个纵横四海的海上枭雄，在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孩童王爷面前，竟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渺小而无力。
朱由检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小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
山谷中，蒸汽机的轰鸣声依旧低沉而有力，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跳，敲打在郑芝龙的心头，也敲打着这片古老帝国即将到来的崭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