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如同被冻僵的泪,冰冷、粘稠、连绵不绝地泼洒下来。天色早已沉入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唯有沈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方,悬着的两盏惨白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晕。那光晕被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垂死者最后一点游移不定的气息,无力地涂抹在湿滑冰冷的青石台阶上,更映得阶前那方寸之地一片狼藉泥泞。
苏晚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如同拖拽一袋浸透了水的破麻袋,粗暴地推搡着,踉跄跌出那扇象征着沈家百年门楣的、沉重得如同墓碑的朱漆大门!脚下一滑!枯瘦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摔倒在冰冷刺骨、积满污水的青石地上!泥水混合着枯叶的腐臭气息瞬间将她淹没!单薄的灰布旧袄顷刻间湿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如同裹上了一层冰冷的尸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扎透皮肉,直刺骨髓!
“滚!快滚!别污了沈家的地界!”一个婆子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苏晚的耳膜上!另一个婆子更是嫌恶地啐了一口浓痰,那口浓痰带着腥臭的热气,“啪”地一声砸在苏晚身侧浑浊的泥水里,溅起几点肮脏的水花!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兽磨牙般的“嘎吱”闷响!随即是门栓重重落下的“哐当”巨响!那声音如同地狱之门轰然关闭!彻底斩断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苏晚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撑起上半身。湿透的乱发如同水草般紧贴在脸上、脖颈上,冰冷的水珠混合着泪水,顺着她枯槁惨白的脸颊不断滚落。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被绝望和剧痛彻底焚毁后的、近乎死寂的空洞!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身后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风雨中的朱漆大门上!
门内……门内是青檀院的方向!
隔着厚重的门板,隔着冰冷的雨幕,隔着无边的绝望!她仿佛……仿佛能穿透这层层阻隔!清晰地“看”到!在那片被浓重药气和死寂笼罩的院落深处!在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之后!那道倚在冰冷窗边的、单薄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那道身影……此刻正用尽生命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死死地、死死地抵在冰冷的窗棂上!那双深不见底、曾经如同幽潭古井的眼眸,此刻正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的火焰!那火焰穿透了窗纸!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如同无形的、滚烫的烙铁!狠狠灼烧着她的灵魂!
“……是……她……偷……窃……”
“……逐……出……府……”
“……永……世……不……得……踏……入……”
那冰冷、嘶哑、破碎不堪的字句,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再次在她死寂的脑海中疯狂搅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刮过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房!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剧痛!她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剧烈抽气声!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早已干裂的皮肉里!尝到了浓烈的铁锈腥气!
为什么?!为什么?!!
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恨不得用头去撞那冰冷坚硬的门板!恨不得用指甲抠穿那厚重的朱漆!冲进去!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嘶吼着质问!质问这剜心刺骨的背叛!质问这将她推入无底深渊的决绝!
然而!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要将她彻底撕裂的瞬间!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蛛丝般飘忽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如同鬼魅般钻入她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
那双眼睛……那双在祠堂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在昏死前最后望向她的眼睛……那里面翻腾的……真的是……冰冷的憎恶和背叛吗?
那翻腾的……那被强行冰封的……那如同岩浆般灼热、却又被绝望死死压制的……那深不见底的……难道……难道不是一种……比憎恶更痛、比背叛更深的……无可奈何?!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转瞬即逝的微弱电光!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锐利!狠狠刺穿了苏晚被悲恸填满的混沌意识!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这个念头太可怕!太荒谬!她不敢想!她不能想!这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一旦触碰,那被强行压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真相洪流便会彻底决堤!将她连同这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一同撕成碎片!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点可怕的、不切实际的念头狠狠摁回意识的最底层!如同用巨石封死地狱的裂缝!她不能想!她只能记住!记住祠堂里那只沾满血迹、冰冷指向她的枯手!记住那如同冰锥般刺入骨髓的“偷窃”二字!记住他昏死前那最后一句斩断所有生路的“永世不得踏入”!
这才是现实!这才是她必须背负的、刻入骨髓的痛!
她颤抖着,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泥泞的地上爬起。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沉甸甸地往下坠,如同背负着千斤巨石。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拖曳着沉重的泥水,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留下两道绝望延伸的、湿漉漉的痕迹。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朱漆大门。背对着门内那片埋葬了她所有卑微希望和刻骨痛楚的深宅。背对着……青檀院的方向。
雨丝更密了,冰冷地抽打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脸颊上。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肌肤。她微微佝偻着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枯瘦的双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腰间那个同样湿透、沉甸甸的靛蓝色粗布小包袱。
包袱里……是母亲临终前用枯手塞给她的、那半个沾满尘土和泪水的发霉馒头……是沈世昌在城门口塞给她的、那几块冰冷硌手的碎银和铜钱……是她在沈府浆洗院无数个冰冷刺骨的清晨里,用布满裂口的手搓洗过的、最后一件属于自己的、缝补得极其细密的灰布小袄……
还有……那枚……那枚在青檀院药铫旁,沈砚咳血昏厥时,她慌乱中从地上拾起、死死攥在手心、沾着他滚烫鲜血的……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的碎片……
她死死攥着包袱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布料里。仿佛要将这包袱里承载的所有冰冷、绝望、屈辱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带着血腥气的……余温……都死死地、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迈开了脚步。一步。又一步。湿透的粗布鞋底踩在冰冷的青石上,发出沉重而拖沓的“啪嗒……啪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她没有再回头。一次也没有。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埋下头,将那张布满泪痕、泥污和绝望的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雨幕和呼啸的寒风里。瘦削嶙峋的脊梁在凄风苦雨中绷得笔直,如同一柄被强行折断、却依旧不肯彻底弯折的锈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声的倔强,一步一步,踉跄着,拖曳着身后那两道湿漉漉的、绝望延伸的痕迹,艰难地、决绝地……没入了长街尽头那片被无边雨幕和浓重黑暗彻底吞噬的、未知的深渊之中。
身后,沈府那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晕,如同两滴凝固在巨大墓碑上的、冰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