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中秋后一日·江南·听月楼)
晨光漫进窗棂时,陆文昭正跪坐在书案前。
案头的《贞观政要》摊开在“忠勇列传”末页,墨迹未干的字迹里,还凝着半粒金箔——那是昨夜崔判官洒下的往生露所化。他望着“裴琰”二字,笔尖悬在半空,忽然想起昨夜裴琰魂体消散前,指尖触到书页时的温度。
“史笔如剑,当斩冤屈。”
他轻声念道,笔锋落下时,多了几分笃定。
昨夜的混乱像场大梦:月蚀、血刃、朱袍判官、玄甲魂体……此刻书斋里只剩些细碎的痕迹——青瓷瓶的碎片嵌在青砖缝里,闪着金芒;床榻的檀木妆匣裂成两半,露出半截虎符(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崔判官故意留下的,说要“镇着这书斋的文脉”);最奇的是那卷血书残卷,原本藏在《贞观政要》夹层里,此刻竟化作片金箔,轻轻覆在裴琰的新传旁,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陆文昭伸手去碰那金箔,指尖刚触及,便觉有热流顺着手臂窜上来。他想起崔判官临走前说的话:“这是裴将军的魂魄碎片,你每写一笔他的生平,它便替你暖着笔锋。”
窗外的桂树沙沙作响。陆文昭翻到新写的段落,墨迹在晨光里泛着暖黄:“裴琰,字明远,陇西成纪人……”写到“蒙冤而亡”时,他顿了顿,又添上:“然其忠勇之气,终化星火,照彻青史。”
笔锋收处,金箔突然腾起微光。陆文昭抬头,见案头的玉佩不知何时立了起来,玉身的“忠勇”二字流转着金芒,像在对他微笑。
“该吃早饭了。”
门外传来阿婆的声音。这是陆文昭雇的老妇人,每日清晨送粥。他应了声,将《贞观政要》小心收进木匣,却见匣底压着张纸条——是崔判官的字迹:“明日卯时,带玉佩去县学,我等你。”
陆文昭笑着将纸条收进袖中。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日子不会再只是抄书、应考。他要替更多像裴琰这样的忠魂写史,让他们的名字,不再被岁月尘封。
※
月上中天时,陆文昭又进了书斋。
他本是来取那方端砚的——今日要去县学讲《忠义传》,需得磨墨。推开门,却见月光漫过朱柱,将“零落第三十一年”的字迹照得透亮。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柱面,那行字突然如春雪消融,顺着指缝流进他的血脉。
“书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文昭转身,看见个穿玄甲的身影,轮廓比记忆中更清晰——玄铁面具下的眼眶不再淌血泪,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腰间悬着半块虎符,与案头那半块正合成完整的一枚。
是裴琰。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陆文昭拱了拱手。月光落在他肩甲的凹痕上,那道与《武经总要》里“破匈奴铁浮屠”图样吻合的伤痕,此刻泛着暖光,像道愈合的疤。
陆文昭回了一礼。他知道,这一礼,是替三十一年前那个在刑场喊冤的将军,替三十一年里每个为他不平的夜晚,替此刻书斋里未散的墨香。
裴琰的虚影渐渐淡去。最后一刻,他指了指案头的《贞观政要》,又指了指窗外——那里有只夜枭掠过月亮,啼声清越,像极了当年玉门关外的更漏。
“该睡了。”
陆文昭轻声说。
他吹灭烛火,月光漫过书案,照在玉佩上。玉身的金箔纹路连成完整的“忠勇”二字,像两团不熄的火。
窗外,桂香正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