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初夏,客船驶离应天码头已有数日,初离码头时那份混杂着解脱、怅惘与隐隐兴奋的激荡心情,随着舟行日久,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复杂的、需要直面现实未来的冷静。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舱中,或凭窗眺望沿岸变换的风景,或伏案书写,将脑海中酝酿已久的琼州经营方略,一点点勾勒成更为清晰、可行的蓝图。
窗外的景致,从应天附近的繁华富庶,逐渐过渡到江南水乡的婉约秀丽。运河如同一条流动的生命线,串联起无数市镇码头。漕船、商船、客舟、渔船穿梭往来,帆影点点,橹声欸乃,交织出一幅生动而忙碌的帝国漕运图景。沿岸可见整齐的稻田、茂密的桑林、忙碌的堰闸,以及那些依水而建、粉墙黛瓦的村落集镇,处处彰显着大明开国数十年来,江南之地恢复的生机与富庶。
然而,在这片看似承平的景象之下,林霄敏锐的目光也能捕捉到一些不那么和谐的细节。某些河段淤塞严重,水流迟缓,漕船需纤夫奋力拉拽方能通过,可见水利失修;途经一些县城码头,偶尔能见到面有菜色的流民聚集,或是地方胥吏催逼税粮时与百姓发生的细小冲突;甚至有一次,他们的船只因避让一队悬挂着某位勋贵家徽的豪华官船,被迫在狭窄河道旁等候了近一个时辰,那官船上的豪奴呼喝之声,隔水传来,依旧刺耳。
这些所见所闻,不断印证着林霄对当前朝局和地方吏治的判断。朱元璋的铁腕治国,虽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秩序,但庞大的帝国肌体上,积弊已深,矛盾暗藏。太子的薨逝,无疑加剧了这种不确定性。
琼州那片化外之地,固然蛮荒艰险,却也因此少了许多中原地区的僵化积弊与盘根错节的势力纠缠,或许正是一张可以任由他谨慎描绘的“白纸”。
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未来的规划中。苏婉所赠的锦盒,被他小心收藏在随身行李的最深处,那里面不仅有银钱和南洋海图,更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盼。李大人那本《舆地纪胜》中的密信,他已反复研读,将那几个可能的关键人名和风土提示牢牢记住,然后将纸条焚毁,灰烬撒入滚滚的运河波涛之中。
凭借前世记忆和今生在翰林院博览群书、特别是编纂《洪武大典》时接触到的海量信息,林霄开始系统性地构建他治理琼州的方略。
崖州直面南洋,气候炎热潮湿,瘴疠横行,这是首要克服的难关。他详细列出可能遇到的疾病——疟疾、痢疾、暑热症等,并依据现代医学常识,回忆、推演可行的防治手段:强调饮用开水的重要性,需设法推广简易过滤和煮沸习惯、规划建立专门的“医疗”隔离病患、利用当地可能存在的草药进行试验性治疗、改善聚居地的排水与卫生条件。同时,粮食自给是稳定的基石。他深知红薯、玉米等高产作物在此时代尚未大规模推广,而琼州的气候土壤或适合它们生长。他记下必须设法通过南洋商船,秘密搜寻引进这些作物的种苗,并规划合适的垦荒区域,优先发展农业。
琼州黎汉杂处,土司势力盘根错节,历任流官难以有效治理。强硬镇压绝非上策,反而可能激起更大反抗。他构思的是“刚柔并济,循序渐进”的策略。“柔”的一面,在于尊重黎族风俗,通过公平交易、传授先进农耕技术、甚至为黎人头领的子弟提供有限的教育机会,开办义学,潜移默化进行文化融合,来争取底层黎民的理解与合作,分化瓦解顽固势力。“刚”的一面,则是要建立一支绝对忠诚、装备精良的核心武装。这个已经在前期先到的火种将领已经开始进行了,装备上要设法利用琼州的地理位置,秘密获取或仿制一些更先进的武器,比如改进型弓弩乃至……未来可能设法搞到的火器图纸。对于地方胥吏和可能存在的豪强,他计划沿用京中故智,掌握其把柄,恩威并施,确保政令至少在明面上能够畅通。
琼州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一个避祸的退路,其真正的潜力在于它漫长的海岸线和扼守南洋门户的地理位置。商贸是积累财富、获取外界信息和物资的命脉。他规划以崖州为基地,逐步修复或兴建港口,鼓励渔业,发展造船业,先从修复、改良现有船只开始。明面上,与朝廷规定的朝贡贸易体系接轨,管理往来商船;暗地里,则要设法与那些游离于官方体系之外、掌握着南洋航线和资源的“海商”,甚至可能包括一些背景复杂的走私集团建立联系,用琼州的特产换取急需的粮食、铁器、铜料、药材以及外部世界的信息。水师是保障商贸安全和未来话语权的关键。这需要长期投入,暗中进行,可以从改造高性能渔船开始。情报网络的延伸至关重要。不仅要覆盖琼州全境,监控黎峒、土司、地方官场的动向,更要依托商贸线路,将触角伸向广东、福建,乃至南洋诸国,建立起一个能够提前预警风险、捕捉机遇的外围情报体系。
一切的努力,最终要落实到“人”上。如何吸引流民入边,并让他们安心扎根?他构思了详细的“招垦条例”草案:承诺提供种子、农具、初期口粮,划定垦荒土地,规定数年内的赋税减免政策;对于有特殊技艺的工匠,给予更优厚的待遇;甚至设想在条件成熟时,建立一种类似“互助社”的组织,共同抵御风险。教育是潜移默化、培养未来人才的长远之计。他计划在站稳脚跟后,即便条件艰苦,也要设法兴办义学,不仅教授儒家经典,更要有选择地融入一些实用的算学、地理、乃至初步的格物知识,为自己、也为这片土地的未来,悄悄储备人才。
每当夜深人静,漕船停泊在某个安静的港湾或码头,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以及守夜船夫偶尔的低语和梆子声传来。林霄便会在油灯下,继续完善他的蓝图。灯光摇曳,将他沉思的身影投在舱壁上。他写写画画,不时蹙眉沉思,偶尔又会因为想到某个关键环节的破解之法而眼神一亮。
他知道,这所有的规划,都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朱元璋的“默许”能持续多久,他必须时刻保持低调,至少在初期,要做出一个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的地方官模样,所有超越常规的举动,都必须隐藏在“开发蛮荒”、“安抚黎庶”的正当理由之下;二是与苏婉的联系不能中断,她不仅是情感上的支柱,更是他在外界最重要的信息源和助力,许多需要从大陆获取的物资、人才、信息,都需要通过她那条隐秘的网络来运作。
航程漫漫,有时他也会放下纸笔,走到船头,仰望南方的星空。夏夜的银河璀璨无比,横贯天际,那些陌生的星辰方位,提醒着他正在一步步远离熟悉的一切,奔向一个未知的将来。他会想起苏婉码头送别时那双含忧带盼的眸子,想起韩宜可那句“但行正道,莫问吉凶”的赠言,想起朱元璋那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目光……种种过往,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流转。
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在京城,他如同置身于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之中,每一步都需瞻前顾后,如履薄冰,命运仿佛时刻被那只高踞九重的苍老之手所拨弄。而此刻,在这南下的航船上,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他终于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亲手描绘自己的未来,掌握自己的航向。这种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尽管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力量。
“琼州……或许不是终点,但注定是一个全新的起点。”林霄望着黑暗中汩汩前行的水流,心中默念,“京城的风云,暂且由他。这南疆的海天,我林霄,来了!”
他回到舱中,再次提笔,在那张桑皮纸蓝图的扉页,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南溟初拓”。
船只越过长江,进入江南运河段,景色愈发秀丽,但林霄的心,早已飞越了这眼前的繁华,投向了更南方那片弥漫着海腥味与神秘色彩的未知土地。他知道,蓝图已然绘就,但真正的艰难困苦,才刚刚开始。抵达琼州之后,如何将这一纸规划,付诸于蛮烟瘴雨的现实,才是对他真正的考验。
船老大的声音从舱外传来:“老爷,前面快到杭州府了,咱们是否靠岸补给些新鲜菜蔬?”
林霄收起笔墨和珍贵的蓝图藏好,应声道:“好,靠岸歇息半日。”
漕船缓缓向岸边繁华的码头靠去,而林霄的思绪,却已随着南下的暖风,飘向了更遥远的雷州海峡,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等待着他去征服、也等待着他去建设的海外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