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过半,平安县表面已陷入沉睡,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打更人单调而苍凉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夜空,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荡,更添几分深夜的萧索。县衙二堂内,几盏牛油灯烛火跳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映照在每个人凝重疲惫的脸上。
根据林小乙勾勒出的方向和郑龙等人带领大队人马初步拉网式的排查,城西那片囊括了废弃货仓、破落民居、三教九流混杂的区域嫌疑最大。但那里巷道错综复杂如迷宫,明火执仗地大规模搜查,不仅效率低下,如同盲人摸象,更可能惊动藏匿于暗处的蛇鼠,导致他们提前转移或狗急跳墙,伤及孩童。
赵雄眉头锁成了死结,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重重敲打着铺满地图和卷宗的桌面,那沉闷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仿佛是倒计时的催命符。“时间不等人!多耗一刻,孩子们就多一分危险,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的确切窝点!”他的声音因焦虑和缺乏睡眠而沙哑。
林小乙站在下首,烛光在他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沉吟片刻,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头儿,歹徒行事老练周密,配合默契,绝非单打独斗的毛贼,其背后很可能与地下销赃网络,乃至…更阴暗、专门从事人口贩运的渠道有关。属下以为,城西的‘老鬼市’,或是眼下最快的突破口。”
“老鬼市?”赵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鹰隼。那是平安县夜间一处心照不宣的黑市,位于城西几处废弃巷弄的交界地带,子时开市,寅时即散,三教九流汇聚,买卖些来路不明、见不得光的赃物、私盐甚至违禁品。官府平日因取证困难、鱼龙混杂而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但其中水极深,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属下以为,可派机敏之人伪装潜入,混入其中,探听风声。尤其是…关于‘鲜货’、‘奶娃子’的动向。”林小乙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吐出了这几个在正常世界里绝不会出现的、带着血腥和罪恶气息的江湖黑话。这些词汇,一部分源自他父亲早年办案遗留的、记录各种江湖切口和犯罪手法的笔记,另一部分,则来自高逸那个庞杂现代灵魂知识库中,关于跨时空犯罪模式的阴暗记忆。
赵雄盯着林小乙,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把握。此举风险极大,老鬼市里都是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物,警惕性极高,一旦身份暴露,潜入者必定凶多吉少,恐怕连全尸都难留。但眼下,常规手段进展缓慢,这或许是唯一能快速打开局面、找到孩子们下落的险招。
“你…有多大把握?”赵雄的声音沉甸甸的,带着千钧重压。
林小乙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回答得异常坦诚:“仅五成。信息模糊,变数极大。但…值得一试。为救孩童,属下愿往。”他没有夸下海口,反而这种坦诚,更显决心。
赵雄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他目光扫过林小乙坚定的眼神,又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好!就你去!郑龙!”
“在!”郑龙踏前一步,腰刀轻响。
“你挑选三五个绝对可靠、身手好的弟兄,换上便服,在外围隐蔽处策应。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接应,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暴露,更不可擅自行动!若有变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林小乙给我抢出来!不得有误!”他不能派太多生面孔引起怀疑,林小乙的机敏、冷静和那份超越年龄的应变能力,是目前最合适,也可能是唯一的人选。
“是!头儿放心!”郑龙抱拳领命,看向林小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托付重任的信任。
子时初刻,阴云蔽月,星光黯淡。林小乙已换上一身半旧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脖颈、手臂都稍微抹了些灰土与锅底黑,刻意弄乱了头发。他收敛起平日那份属于公门中人的端正挺拔气息,微微佝偻着背,眼神变得有些油滑、麻木,又带着底层混子特有的那点警惕与算计,活脱脱一个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年轻浪荡子。他将锋利的佩刀用布条缠好,紧紧绑在小腿外侧,藏于宽大的裤管内,确认无误后,对着郑龙等人微微颔首,便独自一人,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西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危险之中。
老鬼市并非固定场所,而是在几条废弃巷弄间流动,借助残垣断壁和夜色掩护。此刻,这里人影绰绰,如同鬼魅。交易大多在沉默或极低的耳语中进行,偶尔有气死风灯或灯笼的光晕掠过,短暂地映照出来路不明的箱笼、包裹、一些闪着幽光的“古玩”玉器,以及交易者那一张张或贪婪、或凶狠、或麻木、或警惕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陈年尘土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阴影角落的腐败气息,令人作呕。
林小乙状似随意地逛着,步伐拖沓,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地摊上那些真假难辨的货物,实则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般,全力开动,捕捉着四周传来的每一个模糊的音节、每一次低声的交谈。
他在一个摆满锈蚀铜钱和疑似出土陶罐的摊子前蹲下,随手拨弄着几件粗劣的赝品,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扫视着周围流动的人影和黑暗的角落。
“……那批南边来的‘干货’(指赃物)什么时候能出手?压手里不是办法。”
“风声紧,漕帮那边查得严,再等等,避过这阵风头。”
“……这几块‘石头’(指偷来的珠宝首饰)成色是不错,但你这个价码,忒黑心了点……”
没有他想要的关键信息。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转移到另一处,靠近几个倚在斑驳墙角、借着阴影低声交谈的汉子。这几人穿着普通,但眼神闪烁,透着股精悍气。
“……听说最近有‘奶娃子’(指婴幼儿)过路?哪边的‘风’(指消息)?”一个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砂石的汉子低声问道,语气带着试探。
林小乙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鼓槌敲中。他立刻放缓脚步,假装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弯下腰,慢吞吞地系着本就系好的鞋带,全身的感官却都集中在了那小小的角落。
另一个声音更加谨慎,带着呵斥:“闭上你的鸟嘴!风大浪急,少打听,当心淹死!”
那沙哑声音似乎不甘心,又含糊地、极快地吐露了几个词:“…三更天…码头…旧栈桥…‘筏子’(指小船)…”话音未落,便被同伴用凌厉的眼神和肘击狠狠制止。
林小乙将“三更天”、“码头”、“旧栈桥”、“筏子”这几个关键词死死刻在脑海里。他系好鞋带,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继续像幽魂一样在市场内游弋。
最终,他走到一个缩在最阴暗角落里、面前只铺着一块破布、上面零星摆着几个瓷瓶、号称兜售“祖传偏方”的干瘦老头面前。这老头蜷缩在那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气息微弱。
林小乙蹲下身,拿起一个贴着“安神散”字样的药瓶,借着起身递钱的动作,右手拇指隐秘地在瓶身上轻轻叩击了三下,两短一长——这是父亲笔记里记载的、多年前一位老辈捕快与特定线人接头的暗号之一,年代久远,他只能赌一把,赌这老头是那条线上的人,或者认得这暗号。
那老头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起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里,一丝极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他上下打量着林小乙,目光在他刻意伪装却难掩清亮的眼神和绑着布条的小腿处微微停顿。
林小乙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几乎用气声道:“老哥,寻几味药性温和的‘安神’的‘鲜货’(指刚到手、活着的“货物”),家里有只新得的‘小雀儿’(暗指年幼孩童),夜里总吵闹,睡不安生。”
老头眼皮重新耷拉下去,布满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橘皮,没有任何表情。沉默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蔓延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在林小乙以为赌错了,准备起身离开时,老头干瘪得如同两条枯枝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林小乙耳中,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
“‘雀儿’闹林,自有‘鹰鹞’来收。三更聚,五更散,过时不候…走水路,‘筏子’不稳,当心…‘翻船’。”
说完,不等林小乙有任何反应,老头极其迅速地将地上破布四角一拎,把几个瓷瓶兜起,动作看似蹒跚,实则异常敏捷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蹒跚着拐进旁边一条更窄、更黑的岔巷,身影晃了几晃,便彻底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小乙心中剧震,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三更聚,五更散”、“水路”、“筏子不稳”、“当心翻船”!这与刚才墙角那汉子零碎透露的信息完全吻合,甚至给出了更明确的警告!这意味着,今夜三更天,在码头旧栈桥附近,将有一次涉及被拐孩童的交易,而且对方计划通过水路转移!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他强压下内心的翻腾,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那副懒散混子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沿着来路退出老鬼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刃上。直到远远看到郑龙在约定地点投来的焦急目光,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加快步伐汇合过去。
“如何?可有收获?”郑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声问道,他身后的几名捕快也立刻围拢过来,手都按在了藏匿的兵刃上。
“有线索了!重大线索!”林小乙语速极快,气息微促,“目标很可能今夜三更天,在码头旧栈桥一带集结,准备利用小船从水路转移孩童!我们必须立刻赶回衙门,禀报头儿,部署行动!迟则生变!”
暗语已破,邪踪初露。一场围绕码头、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刻与时间赛跑的围捕,即将在冰冷的夜色与河水声中展开。而林小乙这番冒死换来的、用勇气与智慧淬炼出的情报,成为了撕开这张笼罩平安县、吞噬孩童幸福的罪恶黑网,最关键、最凌厉的一刀。夜色,浓稠如墨,决战的气息却已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