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沟新渠工地的日头刚爬上半山腰时,林晚儿的同心灶巡查队已经蹲在临时搭起的伙房里。
竹篾蒸笼还冒着热气,小满捧着陶碗的手却突然顿住——她舀起的白菜汤在碗里晃出浑浊的涟漪,鼻尖刚凑过去,眉头就皱成了小团。
林姨。她喉头动了动,试探着抿了一小口,下一秒突然捂住嘴冲向土坡,汤液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太咸了!
不是盐放多了,是水......水渗出来的咸!
林晚儿的指尖刚触到汤碗边沿就缩了回来——碗底还留着柴火的余温,可那股咸涩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指腹。
她蹲在小满身边拍背,目光扫过伙房角落的水瓮:取桶水来。
挑水的小工跑得急,水泼在裤脚上也顾不上擦。
林晚儿接过大木勺,舀起半桶水凑到鼻端。
清冽的水汽里裹着若有若无的金属味,像锈了的刀泡在井里。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不是普通的咸,是地底岩层渗出的矿盐味,带着经年累月的沉郁。
去查水源。她将木勺重重搁在瓮沿,腕间的同心灶铜铃作响,新渠引的活水从哪来?
答案比她预想的更刺目。
顺着渠水溯源,众人在山坳里找到了新凿开的岩缝——石屑还散落在地,岩缝深处渗出的水线正落进接水的陶缸。
林晚儿摸了摸岩壁,指尖沾了层白霜似的盐粒:旧盐井的支脉。
消息传开时,修渠队的号子声正撞在山壁上。
郑老拐扛着铁钎挤过来,晒得黝黑的脖颈青筋直跳:我们凿了三个月!
炸药崩断三根钎子,血泡磨破八层皮,才通这一股活水!
你现在说它是毒?他的铁钎砸在地上,震得石屑乱飞,没这水,渠修不成,地浇不上,明年春种喝西北风?
几个年轻石匠跟着起哄,有人摔了瓦罐,有人扯断测渠的麻绳。
林晚儿站在岩缝前,任唾沫星子溅在衣襟上,只重复着:封井检测,三日后出结果。
郑老拐突然冲上来,布满老茧的手掐住她的手腕:你当这是儿戏?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可林晚儿看见他眼底泛着红,像被火烤久了的陶土,我闺女在渠那头等水喝,你让我拿什么交代?
人群的吵闹声突然哑了。
林晚儿望着他掌心的血痕——那是握了三十年铁钎磨出的老茧,此刻正渗着细血珠。
她轻轻抽回手:我保证,三日内给你个准信。
可准信还没等来,工地先炸了锅。
深夜的梆子刚敲过三更,守夜的阿牛就撞开了林晚儿的帐篷:灶房!
全毁了!
月光下的灶房像被狂风扫过的战场。
铁锅倒扣在地上,锅耳断成两截;陶瓮碎成齑粉,腌菜汁混着泥土凝成暗褐色的疤;连最结实的铜釜都被砸出个窟窿,像只睁着的独眼。
林晚儿蹲下身,指尖划过釜身的裂痕——是铁钎砸的,纹路和郑老拐那根一模一样。
有人故意的。阿牛攥着铜铃,铃舌撞得叮当响,我守在东边,没见人影。
林晚儿没说话。
她捡起块碎陶片,凑到鼻端——除了菜腥,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蜡油味,混着铁锈的涩。
第二日晌午,韩九姑的盲杖敲着青石板进了工地。
她穿件靛蓝粗布衫,竹篮里装着半袋晒干的花椒叶。
林晚儿扶她在灶房残址前坐下,韩九姑的手指刚触到水瓮里的余水,就猛地一抖。
这咸......她用舌尖轻轻舔了舔指腹,眉头渐渐拧成个结,像极了三十年前铁膳盟的封灶膏她忽然转向梅十三的方向,梅姑娘,你说是不是?
蜡油熬的封合剂,掺了盐卤和铁锈,专用来封死粮窖的。
梅十三正蹲在碎陶片堆里,闻言猛地站起。
她腰间的铁膳盟旧腰牌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您怎么知道?
当年绣味图谱时,我闻过七次。韩九姑摸出片花椒叶嚼着,每次都是封完粮窖,工人们身上沾的味。她的盲杖点了点岩缝方向,那井,怕不是普通盐井。
梅十三的脸色白得像新下的雪。
她连夜翻出铁膳盟残档时,烛火在西沟盐井·丁丑年冬那页跳了三跳——泛黄的纸页上,十二个人的名字被朱砂圈着,排头第一个就是郑大柱,旁边注着闭灶工。
他现在叫郑老拐。梅十三将档案拍在林晚儿面前时,指尖还在抖,当年他们奉命封井,把千石军粮封在井下,浇了毒盐层。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怪不得他总说凿渠是积德,原来他凿开的,是自己当年封死的罪。
林晚儿捏着档案的手紧了又松。
她望着工地外的山梁,郑老拐正蹲在新渠尽头,往石缝里填泥。
他的背佝偻着,像座塌了半边的山。
召集所有人。她突然说,去井边。
井口旁的行军锅支起来时,日头正往山后坠。
林晚儿往锅里添了三瓢井水,抓了把最普通的白菜和糙米。
柴火烧得噼啪响,咸涩的水汽漫开,熏得人眼睛发酸。
谁觉得这水脏,就别喝。林晚儿舀起第一碗汤时,声音像浸在凉水里,谁还想修渠,就来尝一口。
人群静得能听见柴火崩裂的脆响。
郑老拐站在最后排,手里的铁钎垂着,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的喉结动了动,往前挪了半步,又退了回去。
汤碗递到林晚儿唇边时,她顿了顿。
然后她闭着眼喝了一大口——咸得发苦,像吞了把碎盐粒,直刺得喉咙生疼。
她剧烈咳嗽着,汤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却死死攥着碗不放。
这水是咸。她擦了擦嘴,目光扫过人群,可咸的不是水。她的指尖抚过碗沿,是三十年前没人敢说的话,是现在不敢认的错。
郑老拐突然冲过来,铁钎地砸在地上。
他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粮饼,当年封井时,我藏了块军粮......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他们说封了井,百姓就不会抢粮,可我知道,井里埋的不是粮,是我们的良心。
暮色漫上来时,锅里的汤还剩小半。
林晚儿望着渐渐聚拢的人群,有人伸出了手,有人红了眼眶。
她摸出怀里的小瓷瓶,在月光下对着瓶口照了照——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是莫七婆托人连夜送来的。
明日。她将瓷瓶轻轻搁在锅沿,我们一起煮锅新的。林晚儿的指节抵着陶瓶,瓶颈上还沾着莫七婆手炉的余温。
她仰头看了眼暮色里翻涌的云,喉间还残留着第一遍汤的咸涩——那不是单纯的咸,是锈铁刮过舌苔的钝痛,是三十年来压在井底的叹息。
解垢露。她低低念着莫七婆的交代,将瓶口对准沸腾的锅沿。
三滴透明液体坠入汤中,像三枚碎星落进深潭。
水面腾起细白的雾,咸腥气里突然浮起一丝草木的清苦——是莫七婆在药庐后坡种的青檀叶,她曾说这味能化沉疴。
林晚儿抄起竹勺搅了搅,汤面翻起浑浊的泡沫,又渐渐沉淀成青灰色。
第二遍。她摸出腰间的布囊,野芹菜根的土腥气混着露水味散出来。
这些根须是今早哭墙妪塞给她的,老妇人的手像枯藤般攥住她手腕:那土长的东西,能替人嚼了苦。林晚儿将根须掰成小段撒进锅,柴火烧得更旺了,汤里的咸涩竟真像被什么扯着,慢慢往芹菜的清鲜里沉。
最末一片母灶灰落进汤里时,火星溅在她手背。
那是从同心灶老砖上刮下的灰,梅十三昨夜翻出的铁膳盟残档里写着:灶火有记,新罪旧错,皆烙于灰。汤面腾起的热气突然变了颜色,从灰白转为透亮的琥珀色,飘着若有若无的麦香——像极了她十二岁那年,在洛阳城破前最后一次闻到的炊饭味。
你凿开了井,也得学会喝这水。林晚儿端着碗转身时,碗沿的温度透过粗陶渗进掌心。
郑老拐正站在井台边,铁钎斜插在脚边的土里,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他的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晃动的汤,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两只山雀。
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布满老茧的手拼命抠着井台的石缝,那年冬月,他们拿我家二丫的命逼我封井。
我往粮窖里倒盐卤时,听见底下有孩子哭——是隔壁村的小顺子,他跟着粮车来讨馍的......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动作抖得厉害,布包地落在汤碗旁,我每封一口井,就偷凿块砖,刻上村名和粮数。
这砖在我怀里焐了三十年,比我心口还烫!
梅十三蹲下身时,腰间的铁膳盟旧腰牌擦过井台。
她指尖抚过砖上的刻痕,那些被盐卤浸得发黑的小字突然在暮色里清晰起来——张家庄,粮三百石;李村集,粮二百八十石......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这是隐粮图!
当年被封的粮窖位置全在上面!
林晚儿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蹲下来,指腹轻轻碰了碰砖上的刻痕,粗糙的石纹硌得指尖发疼。
三十年前的风雪似乎顺着这些刻痕涌了出来:被封的粮窖里,冻僵的粮袋堆成山;村头的老槐树下,孩子们的哭声被北风卷着,撞在结霜的井壁上。
她突然握住郑老拐的手腕,那只手像块冻硬的老树根:明天,我们下井。
次日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井台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郑老拐脱了布衫,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交错着深浅不一的疤痕——是当年扛盐袋时被竹鞭抽的。
他抓着井绳往下爬时,林晚儿看见他后颈有块淡青的胎记,形状像朵未开的苦菜花。
我先来!孙铁针突然挤到井台边。
这个前军医营杂役的手还在抖,可他抄起铁铲的姿势却稳得像块山岩,当年我给饿死的百姓收尸,他们嘴里全是草屑和土渣。
这汤......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像石子落井,比那些苦,甜多了。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抽噎声。
韩九姑摸索着捧起一碗汤,盲杖在井台边敲出清脆的响:咸淡正好。梅十三的手还攥着那块井砖,她喝了半口汤,突然把砖举到晨光里——刻痕在雾气中泛着淡金,像一条被唤醒的路。
阿牛最后一个端起碗,他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摇响铜铃,声惊得雾珠从草叶上簌簌落下。
当第一股清水从井底涌上来时,林晚儿正蹲在井边。
水流冲开淤积的泥沙,露出半截发黑的粮袋——和砖上的刻痕对得上。
她摸出怀里的隐粮图,纸页被晨露打湿了,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远处传来民议堂的木铎声,悠长的声撞在山壁上,又荡回来撞在井台边的汤碗上。
春分快到了。林晚儿望着水面上浮动的汤碗倒影,轻声说。
风掀起她的衣角,隐粮图的边角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应和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