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窝在东厂提督府的暖阁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却暖不透他心底的寒意。胡孝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触怒这位主子。
“陈矩！”张鲸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指节捏得发白，“老夫与他势不两立！妖书案他断我后路，如今又来分我东厂的权，真当我张鲸是泥捏的不成？”
胡孝连忙上前，躬身道：“大人息怒。陈矩如今深得圣宠，又有太子暗中倚重，硬碰硬恐难奏效。不如……咱们寻个他的把柄，一击致命。”
“把柄？”张鲸冷笑一声，“陈矩这老狐狸，向来滴水不漏，清正廉洁的名声在外，哪里有什么把柄可抓？”
“大人忘了？”胡孝眼中闪过一丝阴翳，“陈矩去年在冯保的故乡深州，将冯保的旧宅改成了义学，还出资延请塾师，供养贫寒子弟。冯保可是陛下钦定的罪臣，他陈矩如此厚待罪臣故居，甚至立学育人，这算不算‘怀奸植党’？算不算‘追念罪臣，心怀怨望’？”
张鲸眼前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一个‘心怀怨望’！冯保当年专权跋扈，陛下对他恨之入骨，陈矩却偏偏在他故乡立义学，这不是明着跟陛下唱反调吗？”
“不止如此。”胡孝继续补充，“属下已经派人去深州查探，那义学的塾师，竟是冯保当年的伴读先生！还有几个学子的父亲，曾是冯保麾下的小太监，后来被罢黜回乡。陈矩此举，分明是在收拢冯保余党，培植自己的势力！”
“证据呢？”张鲸追问，“没有实打实的证据，陛下未必会信。”
“证据已在途中。”胡孝躬身道，“属下让人画了义学的图样，录了塾师和学子的口供，还找到了陈矩给义学拨款的账目。只要将这些呈给陛下，再联合几位与陈矩不和的大臣弹劾，定能让他百口莫辩！”
张鲸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即刻拟写弹劾奏章，联合工部尚书杨巍、御史刘光复等人一同署名。老夫要让陈矩这次，插翅难飞！”
三日后，一份联名弹劾奏章摆在了万历帝的御案上。奏章中历数陈矩三大“罪状”：其一，私改罪臣冯保旧宅为义学，追念奸佞，心怀怨望；其二，任用冯保余党为塾师，收拢罪臣旧部，培植私人势力；其三，借义学之名，耗费公帑，搜刮地方，中饱私囊。奏章末尾，附上了义学图样、口供、账目等“证据”，字字句句都指向陈矩“大逆不道”。
万历帝看着奏章，眉头紧锁。他对陈矩向来信任，深知其为人正直，但这份弹劾奏章证据确凿，又有多位大臣联名，不由得让他心生疑虑。冯保是他亲自下令贬谪的罪臣，陈矩若是真的如此厚待其旧部，确实有违圣意。
“传陈矩觐见。”万历帝沉声吩咐道。
司礼监值房内，陈矩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边防军饷的文书。听闻皇帝召见，他心中已然猜到几分缘由。张鲸在妖书案失利后，必然会伺机报复，而冯保的义学，正是他最容易攻击的软肋。
陈矩整理了一下衣冠，从容不迫地走进乾清宫。殿内气氛凝重，万历帝坐在御案后，脸色不善。
“陈伴伴，你可知罪？”万历帝开门见山，将弹劾奏章扔到陈矩面前。
陈矩捡起奏章，仔细翻阅一遍，然后躬身行礼：“陛下，老奴不知所犯何罪。这份奏章所言，皆为不实之词，是有人恶意中伤。”
“不实之词？”万历帝冷哼一声，“奏章中说你将冯保旧宅改为义学，任用其伴读为塾师，收拢其旧部。此事是否属实？”
“回陛下，确有此事。”陈矩坦然承认。
万历帝脸色愈发难看：“冯保乃钦定罪臣，你为何要如此厚待其旧宅旧部？莫非你真的心怀怨望，想为冯保翻案？”
“陛下明察！”陈矩抬起头，目光澄澈，“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分怨望。冯保晚年确有过失，罪有应得，但他早年辅佐先帝，推行新政，亦有微功。老奴将其旧宅改为义学，并非为了追念冯保，而是为了教化百姓，让贫寒子弟有书可读。此举既能彰显陛下的宽仁，又能为国家培养人才，何错之有？”
“至于塾师，”陈矩继续说道，“此人虽是冯保当年的伴读，但早已归隐乡间，潜心治学，并无任何不法之举。老奴延请他为塾师，是因其学识渊博，品行端正，而非因其曾是冯保的人。那些学子的父亲，虽是冯保麾下旧部，但早已被罢黜回乡，安分守己，老奴让他们的孩子入学，只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并非收拢余党。”
“还有账目一事，”陈矩从袖中取出一份账本，呈给万历帝，“陛下请看，义学的所有开支，皆来自老奴的私产，并未动用分公分毫。老奴每月从俸禄中拿出五十两白银，用于塾师的薪资和学子的笔墨纸砚，账目清晰，有据可查，绝非奏章中所言‘耗费公帑，中饱私囊’。”
万历帝接过账本，仔细翻阅。账本上记录得清清楚楚，每一笔开支都有详细的日期、用途和经手人，确实是陈矩的私产支出。他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但仍有不甘：“即便如此，你任用冯保旧部，终究不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你让朕如何自处？”
“陛下，”陈矩语气恳切，“用人当以德才为先，而非以其过往的身份定论。那些冯保旧部，早已洗心革面，若是因过往的身份便被终身禁锢，未免太过不公。老奴设立义学，既是教化子弟，也是在向天下人昭示：只要改过自新，陛下便会宽宏大量，给其出路。这对于稳定人心，巩固社稷，大有裨益。”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李芳匆匆走进来，躬身道：“陛下，深州知府派人送来急报，说是当地百姓听闻陈公公被弹劾，自发组织起来，联名上书为陈公公求情，还有数百名学子和塾师，愿意进京为陈公公作证！”
万历帝闻言，心中一震。他没想到，陈矩在深州竟有如此高的声望，能让百姓和学子如此拥戴。这足以说明，陈矩设立义学，确实是为了百姓着想，而非如奏章中所言“培植势力”。
他看着陈矩，眼中的怒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愧疚：“陈伴伴，朕错信了谗言，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陈矩躬身道，“陛下能明辨是非，便是国之幸事。那些弹劾之人，或许是出于误解，或许是别有用心，但老奴相信，陛下自有公断。”
万历帝点了点头，拿起朱笔，在弹劾奏章上批道：“陈矩设立义学，教化百姓，乃有功之举。所奏之事，皆为不实之词，驳回。今后若有再敢无端弹劾忠良者，严惩不贷！”
旨意传出，张鲸得知后，气得当场砸碎了案上的茶杯。他万万没有想到，陈矩竟然如此深得民心，连百姓都为他求情，而皇帝也如此信任他，自己精心策划的弹劾，竟然再次以失败告终。
“大人，事已至此，咱们该怎么办？”胡孝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办？”张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陈矩，你屡次坏我好事，老夫定要让你付出代价！既然明着来不行，那就来暗的！”
几日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东宫的一名小太监，名叫小禄子，突然失踪了。据东宫的太监宫女禀报，小禄子失踪前，曾负责看管太子的一件玉佩，而那玉佩如今也不翼而飞。
此事很快传到了万历帝的耳中。太子的安危事关国本，万历帝立刻下令，让东厂和锦衣卫联合追查小禄子的下落，找回玉佩。
张鲸接到旨意后，心中暗喜。他早已暗中买通了东宫的一名太监，让其偷走玉佩，并将小禄子灭口，然后嫁祸给陈矩的亲信李忠。他知道，李忠经常出入东宫，为陈矩传递消息，只要将此事嫁祸给李忠，就能牵连到陈矩，说他意图盗窃太子玉佩，谋害太子，动摇国本。
东厂的番役很快在城外的一口枯井中找到了小禄子的尸体，而在李忠的住处，搜出了那枚失踪的玉佩。人证物证俱在，李忠被当场逮捕，押入东厂诏狱。
“李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盗窃太子玉佩，谋害东宫太监，从实招来！是不是陈矩指使你这么做的？”张鲸亲自审讯，语气凌厉。
李忠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不肯认罪：“冤枉啊！张提督，我没有盗窃玉佩，更没有谋害小禄子！这是有人陷害我，陷害陈公公！”
“陷害？”张鲸冷笑一声，“玉佩在你住处搜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来人，给我继续打！打到他招为止！”
番役们再次举起了鞭子，李忠的惨叫声响彻刑房。
消息传到陈矩耳中时，他正在与太子朱常洛商议学业。听闻李忠被诬陷，陈矩心中一沉。他深知李忠的为人，忠诚可靠，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分明是张鲸的阴谋，想借东宫之事牵连自己。
“陈伴伴，李公公是你的亲信，他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朱常洛皱着眉头，问道。他虽然年幼，但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陈矩看着朱常洛，语气坚定：“殿下放心，李忠绝不是这样的人。这背后一定有阴谋，是有人想陷害他，进而牵连老奴。老奴定会查明真相，还李忠一个清白。”
“陈伴伴，”朱常洛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相信你。而且，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小禄子平时为人谨慎，怎么会突然失踪？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直放在密室中，除了小禄子，很少有人知道。李公公虽然经常来东宫，但从未进过密室，他怎么可能偷走玉佩？”
陈矩心中一动，赞许地看着朱常洛：“殿下说得有道理。此事确实疑点重重。老奴这就去调查，定会找出真正的凶手。”
陈矩离开东宫后，立刻动用自己的情报网络，暗中调查。他知道，张鲸既然敢嫁祸李忠，必然会留下破绽。他首先从东宫的太监宫女入手，逐一询问，终于发现了线索。
东宫有一名太监，名叫王全，最近突然变得十分阔绰，不仅换上了新的衣服，还偷偷买了不少贵重物品。陈矩让人暗中跟踪王全，发现他经常与东厂的一名番役秘密会面。
陈矩当机立断，派人将王全和那名番役逮捕。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王全终于吐露了实情。原来，他被张鲸买通，偷走了太子的玉佩，然后将小禄子诱骗到城外杀害，抛尸枯井。之后，他又趁李忠在东宫办事之机，将玉佩偷偷藏在了李忠的住处，嫁祸于他。
真相大白后，陈矩立刻将王全和那名番役押到万历帝面前，如实禀报。
万历帝得知后，勃然大怒。张鲸竟然为了陷害陈矩，不惜谋害东宫太监，嫁祸忠良，甚至牵连太子，实在是罪无可赦！
“张鲸！你这个奸佞小人！竟敢如此无法无天！”万历帝气得浑身发抖，立刻下令，将张鲸革职查办，押入诏狱，家产查抄。胡孝及其他参与此事的东厂番役，也尽数被逮捕，从严惩处。
张鲸倒台后，东厂的权柄彻底落入陈矩手中。万历帝任命陈矩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总领内廷事务，成为了万历朝最有权势的太监。
处理完张鲸一案，陈矩来到东宫，向朱常洛禀报结果。
朱常洛听完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陈伴伴，太好了！李公公的冤屈终于洗清了，奸佞小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殿下，”陈矩躬身道，“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殿下的明辨是非。若不是殿下察觉到事情蹊跷，提醒老奴，老奴恐怕也难以如此迅速地查明真相。”
朱常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按照陈伴伴教我的，遇事要冷静思考，明辨是非。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陈矩看着眼前这位渐渐长大的储君，心中充满了欣慰。他知道，自己播下的那颗“明辨是非”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
“殿下，”陈矩语重心长地说道，“权力场上，充满了阴谋诡计和尔虞我诈。今后，殿下还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事情。但只要殿下始终坚守‘明辨是非’的原则，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被谗言所迷惑，不被私利所蒙蔽，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守护好自己，也守护好这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常洛郑重地点了点头：“陈伴伴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努力学习，提高自己的能力，将来做一个明察秋毫、公正无私的君主，不辜负陈伴伴的教诲，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陈矩躬身行礼：“殿下有此心志，老奴深感欣慰。老奴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守护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