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乃京师门户,不容有失!”文华殿内,张居正一掌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钉在面前巨大的边防舆图上,“即刻拟旨,调戚继光部从浙直火速驰援,三日之内,必须开拔!”
站在他身侧的冯保立刻躬身应道:“咱家这就去传旨。只是蓟州一线虏兵势大,单靠戚家军恐怕难以持久,辽东李成梁那边,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他伸手在舆图上辽东镇的位置一点,指尖划过蓟辽之间的草原,“让他主动出击,扰虏后路,分其兵势,方能解蓟州之围。”
张居正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此言极是。李成梁久镇辽东,与鞑靼周旋多年,悍勇善战,此事交给他,稳妥。你一并拟旨,令其挑选精锐,直捣虏巢,务必牵制住鞑靼主力,使其不能全力西顾。”
两人话音刚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叠军报闯了进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张……张先生,冯公公,蓟州又来急报!鞑靼主力已经攻破喜峰口外三座烽火台,守将战死,残兵退守蓟州城,如今城防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张居正俯身抓起军报,快速扫过,脸色愈发凝重。冯保也凑了过去,目光扫过“烽火连天”“将士伤亡惨重”等字句,原本锐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郁。文华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烛火跳动间,两人对着舆图反复推演,直到天蒙蒙亮,才将调兵遣将的细节敲定。
然而,旨意拟好,新的难题却接踵而至。第二日早朝,万历皇帝端坐龙椅,李太后垂帘于后。张居正出列奏报了蓟辽防务部署,话音刚落,户部尚书便急步出班,脸色愁苦地跪倒在地:“陛下,太后,张先生,军饷之事……臣实在难办啊!”
“怎生难办?”张居正沉声问道。
户部尚书膝行两步,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双手高举:“启禀陛下,国库现存白银不足五十万两。此次调戚继光部驰援,需先支付三个月军饷,共计二十万两;李成梁部主动出击,粮草军械损耗巨大,至少需三十万两;再加上蓟州守军的应急补给,算下来,缺口足足有四十万两!这四十万两,臣就是把户部的家底翻过来,也凑不出来啊!”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出列接话。万历皇帝年幼,转头看向李太后,李太后也面露难色,沉声道:“张先生,国库空虚,此事你可有良策?”
张居正眉头紧锁,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沉稳的应答:“陛下,太后,张先生,奴婢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秉笔太监陈矩缓步出列,躬身行礼。他平日里沉静寡言,极少在朝会上发声,此刻突然出列,让不少大臣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陈矩,你有何话说?”李太后问道。
陈矩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朗声道:“陛下,太后,张先生,军情如火,饷银关乎将士性命,更关乎边关存亡。奴婢愿请缨,督办此次军饷筹措之事,必竭尽全力,保障前线供给,绝不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你?”有人忍不住低声质疑。内官督办军饷,历朝历代都有,可大多与贪腐挂钩,陈矩虽素有清廉之名,但毕竟是宦官,能担此重任吗?
张居正也有些意外,打量着陈矩:“陈公公,此事干系重大,筹措军饷涉及内库、各部司,甚至宫中用度,你可想清楚了?”
“奴婢想得明白!”陈矩语气坚定,“前线将士在边关浴血,一寸山河一寸血,我等在后方,岂能因饷银短缺误了国事?只要能解边关之急,奴婢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太后见状,点了点头:“陈矩,你既有这份心,哀家便准你所请。即日起,由你全权负责军饷筹措,内库、各部司皆需听你调遣,若有阻挠者,可先斩后奏!”
“奴婢遵旨!”陈矩躬身领旨,起身时,眼神里满是决然。
领旨当日,陈矩便带着两名亲信小太监直奔内承运库。内承运库太监见他前来,连忙迎了出来:“陈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内库来?”
“奉太后、陛下旨意,督办军饷筹措,今日来清对内库存银。”陈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开库房,逐一清点,凡可动用之银,悉数登记造册,即刻拨付户部。”
内库太监脸上闪过一丝为难:“陈公公,内库银两多是宫中历年积存,还有些是各宫娘娘的私存,贸然拨付,恐怕……”
“放肆!”陈矩眼神一厉,“边关将士正在流血牺牲,蓟州城旦夕可破,京师危在旦夕!此刻还敢提各宫私存?今日这内库,但凡有一两可动用之银,必须全部拿出!若有隐瞒,以通敌论处!”
内库太监被他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废话,连忙吩咐手下打开库房。库房内,一排排银锭整齐码放,陈矩亲自上前,逐箱清点,一边点一边令亲信登记:“第一箱,白银一千两;第二箱,白银一千两……”
清点过程中,果然发现有几箱银两标注着“翊坤宫私存”“储秀宫私存”,内库太监犹豫着不敢动。陈矩二话不说,直接让人将这几箱银两搬到车上:“宫中用度,日后再补。今日这军饷,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一整天下来,陈矩将内承运库翻了个底朝天,共清出白银三十万两,悉数拨付户部。可即便如此,距离四十万两的缺口仍差十万两。
回到值房,陈矩连夜拟了一道奏疏,次日一早便呈给了李太后和万历皇帝。奏疏中,他恳请大幅裁减宫中一应不必要的开支:停办即将举行的皇帝万寿节庆典,取消各宫每月的赏花宴、听曲会,就连各宫娘娘的月例用度,也暂时削减三成。
奏疏递上去,宫中顿时炸开了锅。翊坤宫的李娘娘派人来质问:“陈公公,我等月例本就不多,削减三成,日后如何度日?”
陈矩亲自来到翊坤宫,躬身道:“娘娘恕罪。如今边关危急,将士们在前线忍饥挨饿,甚至连御寒的棉衣都不足。娘娘身为皇家眷属,当以国事为重,暂减月例,也是为了保住大明的江山。待边关平定,奴婢即刻奏请太后,恢复月例,甚至加倍补偿。”
李娘娘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你也是为了国事,我便认了。只是你要记住,前线将士的疾苦,绝不能被辜负。”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说服了各宫娘娘,陈矩又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召集了自己手下的太监,当众宣布:“即日起,我将历年积存的白银五千两,以及未来三年的俸禄,悉数捐出,充作军饷。前线将士浴血,我等在后方,节衣缩食,理所应当!”
手下的小太监们都惊呆了。五千两白银,对一个太监来说,已是一笔巨款。有人忍不住劝道:“公公,您捐出这么多,日后自己怎么办?”
“我一个太监,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银两何用?”陈矩摆了摆手,“若边关失守,京师沦陷,别说银两,就连性命都保不住。你们若有愿意效仿的,我感激不尽;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但有一条,谁敢在军饷之事上动手脚,休怪我不客气!”
见陈矩如此,不少太监深受触动,纷纷表示愿意捐出部分月例。就连一些平日里爱财的太监,也不好意思再吝啬,你一两我五两,竟也凑出了两千多两白银。
裁减宫中开支加上众人捐献,又凑出了三万两白银,可仍差七万两。陈矩愁眉不展,整日埋在账册堆里,试图从各种开支中再挤出些银两。
这日,他正在审核一批紧急采购军需物资的账目,忽然停住了手。账册上写着:采购棉衣一万件,每件白银二两;采购粮草五千石,每石白银一两五钱。
“不对。”陈矩喃喃自语,他记得上个月,户部采购的棉衣每件才一两五钱,粮草每石一两二钱,怎么才过了一个月,价格就涨了这么多?他立刻让人去调取上个月的账目,对比之下,发现不仅价格上涨,就连供应商也换了,换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户。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陈矩眼神一沉,立刻传召负责此次采购的太监刘全。
刘全听说陈矩召见,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来到值房。“陈公公,您找奴婢?”
“这账目是你报上来的?”陈矩将账册扔到刘全面前,“棉衣价格为何比上个月涨了三成?粮草价格涨了两成?你给我解释清楚!”
刘全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说:“回……回公公,最近北方天冷,棉花涨价,粮草运输路途遥远,损耗大,所以价格就……就涨了些。”
“是吗?”陈矩冷笑一声,“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你所说的供应商,根本没有能力供应一万件棉衣和五千石粮草。而且,有人亲眼看到,你采购的棉衣,里面塞的根本不是棉花,而是破旧的棉絮!你竟敢在军饷上动手脚,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刘全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陈公公,奴婢……奴婢知罪!求您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饶了你?”陈矩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案几,“前线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打仗,就等着这些棉衣御寒,等着这些粮草果腹!你却把黑心钱装进自己的口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他当即下令,“传东厂番子,即刻将刘全拿下,彻查此案,所有牵涉之人,一律严惩!”
刘全被拖下去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深知陈矩铁面无私,一旦被东厂彻查,自己必死无疑。思来想去,他连夜让人打点了一包重礼,全是金银珠宝,趁着夜色,偷偷溜到了冯保的府邸。
冯保的管家见是刘全,皱了皱眉:“刘公公,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烦请管家通禀冯公,就说刘全有急事求见,关乎性命!”刘全急得满头大汗。
管家进去通报片刻,出来说:“冯公让你进去。”
刘全捧着礼盒,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堂,见到冯保,立刻跪倒在地,“咚咚”地磕头,痛哭流涕:“冯公,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一时糊涂,犯了大错,陈公公要杀奴婢啊!”
冯保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你犯了什么错,竟让陈矩动了杀心?”
“是……是采购军需的账目,奴婢……奴婢虚报了些价格,被陈公公发现了。”刘全一边哭,一边将礼盒推到冯保面前,“冯公,往日里奴婢对您的孝敬,您都看在眼里。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在陈公公面前美言几句,饶奴婢一条性命吧!奴婢愿意把贪墨的银两全部交出来,戴罪立功!”
冯保看着礼盒,又看了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刘全,心中确实有些犹豫。刘全平日里对他孝敬周到,逢年过节从不落下,也算他的“自己人”。而且此刻军情紧急,若是严惩刘全,恐怕会寒了下面太监的心,日后再办差,怕是没人肯出力了。
沉吟片刻,冯保说:“起来吧。此事我知道了,明日我去跟陈矩说说,看能不能让你戴罪立功。”
“谢冯公!谢冯公!”刘全连忙磕头谢恩,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冯保便来到了陈矩的值房。陈矩见他前来,连忙起身迎接:“冯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咱家是为刘全的事来的。”冯保开门见山,“贤弟,刘全虽然犯了错,但也算是一时糊涂。如今军情紧急,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就让他戴罪立功,把贪墨的赃款追回来即可。严惩他,恐怕会寒了下面人的心啊。”
陈矩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神色凛然:“冯公!此言差矣!”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冯保:“边关将士正在浴血奋战,多少人冻饿而死,多少人马革裹尸,他们盼饷如盼甘霖!刘全竟敢在军饷上动手脚,中饱私囊,他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将士们的血汗,都是大明的江山!其行径与通敌何异?此等败类,罪该万死,绝不姑息!”
冯保被他说得一怔,正要开口,陈矩又接着说:“冯公,今日若是宽宥了刘全,日后人人效仿,都在军饷上打主意,军法国法何在?前线将士的士气又如何维系?到那时,别说筹措军饷,恐怕边关一破,京师也保不住了!”
他的言辞激烈,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那股浩然正气,竟让冯保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冯保看着陈矩坚定的眼神,心中忽然一震,他从未见过陈矩如此模样,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带着满身的公道正气。
“这……”冯保张了张嘴,原本想好的话,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意识到,陈矩说的是对的,比起所谓的“人心”,边关的存亡,将士的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见冯保沉默,陈矩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坚定:“冯公,并非我不近人情。只是此事关乎国本,绝不能有半分姑息。刘全必须严惩,唯有如此,才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才能让前线将士知道,朝廷绝不会让他们的血汗白流!”
冯保缓缓点头,叹了口气:“罢了,你说得对,是咱家考虑不周。此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值房,心中却翻江倒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以往那些过于注重利益交换、有时不免失之宽纵的行事作风,或许真的有问题。
三日后,刘全贪腐一案审结。陈矩下令,将刘全押至午门之外,公开处斩。同时,抄没其家产,共追回白银三万两,加上他主动上交的贪墨款项,共计五万两。陈矩将这笔钱悉数补入军饷,又从宫中裁减的开支中再挤出两万两,终于凑齐了四十万两军饷,火速运往蓟辽前线。
此时,蓟州城已经被鞑靼围攻了十日。戚继光率领戚家军日夜兼程,终于在军饷运到的同时,抵达了蓟州城外。他刚到营地,就收到了户部送来的军饷,又从蓟州守将口中得知了陈矩筹措军饷的全过程:彻查内库、裁减宫支、自捐俸禄,甚至不惜得罪同僚,严惩贪腐太监,只为将军饷及时送到前线。
戚继光拿着军饷清单,心中感慨万千。他戎马一生,见过太多克扣军饷、中饱私囊的官员宦官,像陈矩这样清风亮节、急公好义的内官,实属罕见。
当晚,戚继光在军帐中亲笔写下一封奏疏,一边向朝廷汇报蓟州战况,一边在奏疏中极力称赞陈矩:“陈公公清风亮节,急公好义,于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肃清蠹弊,保障军需。臣率军驰援蓟州,见将士们拿到军饷,士气高涨,无不感念陈公公之功德。此等忠君爱国之人,实乃内官之楷模,亦励我三军将士效死之心!”
奏疏快马加鞭送往京师,很快便传到了文华殿。万历皇帝看完奏疏,对李太后说:“母后,陈公公真是忠臣啊!”
李太后点了点头,面露赞许:“陈矩确实没让哀家失望。他这是为大明立了大功。”
奏疏也传到了冯保手中。他坐在值房里,逐字逐句地读着戚继光的奏疏,戚继光笔下的陈矩,正直、果敢、有气节,仿佛一面镜子,照得他有些自惭形秽。
他一直以为,执掌权柄,靠的是权谋与威慑,靠的是利益交换与人心笼络。
冯保放下奏疏,望着窗外的天空,默默反省起来。或许,自己真的该改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