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仙蕊负气跑回景仁宫,玄烨在乾清宫拍案震怒的消息,在后宫这片从不缺乏敏锐耳朵的地方,迅速传了个遍。
景仁宫内,气氛降至冰点。仙蕊伏在锦榻上,最初的委屈和愤怒过后,一丝隐隐的不安开始爬上心头。她并非全然无知,只是被惯有的骄纵和那份笃定的宠爱蒙蔽了双眼。此刻冷静下来,回想起玄烨那声沉冷的“放肆”,以及自己竟敢转身就跑的举动,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她对着心腹宫女璃落抱怨:“表哥他竟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对我!我不过是想为家族多争一份体面……”
璃落小心翼翼地劝慰:“主子,皇上只是一时之气,您毕竟是佟家的格格,皇上的表妹,过两日气消了便好了。”
话虽如此,但仙蕊心中那份被拂逆的难受和隐隐的恐慌,却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冲动了,但要她此刻拉下脸去乾清宫请罪,那比杀了她还难。她只能咬着唇,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期盼着表哥能先给她一个台阶下。
然而,乾清宫那边,却没有任何表示。
玄烨余怒未消。仙蕊的失仪,触及了他作为帝王和男人的双重尊严。他可以宠爱表妹,可以给予佟家荣耀,但绝不允许妃嫔恃宠而骄,干涉朝政,抬旗在本质上关乎八旗制度,乃国事,更不容许有人如此挑战他的权威。若此次轻轻放过,日后后宫众人有样学样,还如何管理?
他刻意冷着景仁宫,不仅没有如往常般派人去问候,甚至连晚膳都未传召任何妃嫔陪伴,独自在乾清宫用了。
偌大的殿内,只听得见银箸偶尔触碰瓷器的细微声响。满桌的御膳,虽依旧按制摆得琳琅满目,他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脑海里不经意闪过仙蕊昨日还笑吟吟为他布菜、说着俏皮话的模样,那份不带朝臣敬畏、纯然亲昵的热闹,此刻竟让人觉得有些……遥远。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空着的座位,那里惯常是得宠妃嫔侍膳的位置,今日却空无一人。一股难以言喻的意兴阑珊悄然漫上心头,如同殿外渐沉的暮色。他终究是放下了银箸,挥了挥手。梁九功会意,悄无声息地命人将几乎未动的膳食撤下。
这份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仙蕊心惊。
消息灵通的永和宫,自然是最早察觉到的人之一。
桃将打探来的消息低声禀告给圆姐时,圆姐正坐在窗下,就着天光细细绣着一方给昭意的帕子,闻言,她执针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针脚依旧平稳细密。
“果然还是闹起来了。”圆姐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早已料到,以佟佳仙蕊那般性子,得宠之后必有张扬之时,只是没想到,这风波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主子,咱们……”春桃试探着问。
圆姐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咱们什么也不必做。皇上正在气头上,此刻无论谁去劝,或是落井下石,都只会适得其反。看着便是。”
仙蕊先前帮了她,她不会去火上浇油,那显得小气;也不会去为仙蕊求情,那既不符合她的立场,也未必能讨好皇帝。静观其变,方是上策。
同时,她心中亦是一凛,帝王恩宠,果然如同镜花水月,昨日还能因功得赏,今日便可因一言不合而骤然转冷。这更坚定了她行事需谨慎,绝不能恃宠而骄的念头。
与此同时,宫外的佟府也很快收到了风声。
佟国维得知女儿竟在御前如此失仪,惊得差点打翻了茶盏!他深知皇上对佟家眷顾,但更知帝王威严不容侵犯。女儿此举,简直是愚蠢至极!
“糊涂!糊涂啊!”佟国维在书房内急得团团转,“抬旗之事,皇上既有此意,已是天大的恩典!她……她怎敢如此贪心,还敢顶撞皇上!”
他立刻修书一封,措辞极其恭谨惶恐,命人紧急送入宫中,交予仙蕊,信中严词告诫她即刻收敛性子,寻机向皇上请罪,万不可再使小性,否则必将累及自身,甚至牵连家族!
仙蕊收到父亲的信,看着信中那前所未有的严厉措辞,彻底慌了神。家族的压力与皇帝的冷落,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她心头。那份骄纵之气终于被恐惧所取代,她开始真正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
然而,就在仙蕊惶惶不可终日,准备硬着头皮去请罪时,慈宁宫却突然传来了动静。
太皇太后病体稍愈,听闻了此事。苏麻喇姑将前后缘由细细禀明后,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良久,叹了口气:“仙蕊那孩子,性子是烈了些,被她父兄惯坏了。皇帝那边,气性也不小。”
她不能眼看着皇帝与母族因此生出嫌隙,也不能任由仙蕊这般失宠下去,毕竟佟家是朝廷需要倚重的力量之一。
于是,太皇太后以病中烦闷,想找小辈说说话解闷为由,派苏麻喇姑同时去了乾清宫和景仁宫,传召玄烨和佟佳仙蕊前往慈宁宫。
这道懿旨,如同及时雨,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玄烨虽余怒未消,但皇玛嬷病中传召,他不能不去。而仙蕊更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整理仪容,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内,药香混合着檀香的气息依旧浓郁。太皇太后精神看着仍有些倦怠,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她先是对玄烨温言道:“皇帝近日操劳,也要注意身子。哀家这儿新得了些江南来的新茶,味道清醇,你也尝尝。”绝口不提昨日风波。
玄烨恭敬应了,接过茶盏。
太皇太后又看向局促不安的仙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仙蕊,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规矩礼仪当愈发精进才是。皇帝日理万机,尔等妃嫔,当以柔顺体贴为本,为君分忧,而非徒增烦扰。可知晓了?”
仙蕊连忙跪下行礼,声音带着哽咽:“臣妾知错了,臣妾一时糊涂,言行无状,惹皇上生气,请太皇太后责罚!”她这次是真的怕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吧。”
她又转向玄烨,淡淡道:“皇帝,仙蕊年纪小,性子直,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你是她表哥,又是一国之君,胸怀当宽广些。些许小事,过去了便罢了。”
玄烨看着皇玛嬷略带疲惫却依旧为他操心的面容,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眼圈泛红的仙蕊,心中的怒气终究消散了大半。他明白皇玛嬷这是在调和,也是为了大局。
“皇玛嬷教训的是,孙儿知道了。”玄烨躬身应道。
一场风波,在太皇太后的干预下,表面上算是暂时平息了。玄烨未再追究仙蕊的失仪,仙蕊也收敛了气性,不敢再提抬旗之事。
然而裂痕已然产生。玄烨对仙蕊的宠爱,经此一事,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份纵容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保留。而仙蕊也初次尝到了帝王之怒的滋味,那份无所顾忌的张扬,悄然收敛了许多。
后宫众人冷眼旁观,心中各自盘算。圆姐得知慈宁宫之事后,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低头绣着手中的帕子。
她知道,经此一事,佟佳仙蕊这柄过于锋利的剑,已然在帝王心中留下了易折的印象。而这对于她而言,还不知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