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不顾玄烨的阻拦,挺着沉重的身子,竟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凉的地上。那一声轻微的闷响,敲在玄烨的心上,让他眉头锁得更紧。
玄烨还想俯身去扶,她却微微侧身躲过,仰起头,目光决绝而清醒:“臣妾此刻跪谏于此,若有言语冒犯之处,但求皇上念在臣妾一片为夫为子的痴心,将来无论如何,都好生善待我们的孩子。”
玄烨见她神色异常坚决,知她必有极其重要的话要说,便不再强行搀扶,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来。
圆姐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不敢去看玄烨此刻的表情,只是将目光聚焦在他龙袍下摆精致的江牙海水纹样上,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臣妾斗胆猜测,婉仪此次狠心加害于臣妾,其根源……或许并非仅仅出于嫉妒,而是因为……因为那空悬已久的继后之位。”
她敏锐地听到头顶上方玄烨的呼吸声骤然加重了几分,心中更是紧张,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臣妾再斗胆猜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深谋远虑,应是属意让桑宁来坐这继后之位的。而臣妾腹中这个孩子,无论男女,若能记在桑宁名下抚养,那桑宁便是于皇室有功,产育子嗣,将来立为继后,便是名正言顺、无人可指摘。婉仪姐姐许是猜到了这层,眼见希望落空,才一时昏聩,行差踏错……”
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圆姐伏在地上,等待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玄烨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既已猜到皇玛嬷属意桑宁,也知这其中关窍,那你可还愿意,将你辛苦怀胎的孩子,记到桑宁名下?”
圆姐抬起头,眼中虽有泪光闪烁,目光却无比坚定:“臣妾愿意!”
她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喉咙,清晰冷静地说出早已思量好的理由:“其一,桑宁与臣妾血脉相连,情同亲手足。孩子记在她的名下,便是嫡出的身份。若是个阿哥,将来可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忠心辅佐;若是个格格,何尝不能像淑慧长公主一般,为大清安定一方!此乃于国于民有利之事,臣妾虽有不舍,却深知轻重。”
“其二,立桑宁为继后,对皇上您而言,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玄烨眉梢微挑:“哦?此话怎讲?你细细说来。”
圆姐得到了鼓励,继续将自己观察思索许久的分析和盘托出:“外戚干政,是历朝历代亘古不变的难题。太皇太后英明豁达,自皇上亲政以来,鲜少干预前朝之事。皇上您年少有为,励精图治,亲政以来政通人和,百姓日渐安居乐业,臣妾知道您是一代明君,必不愿再见前朝因外戚势大而党争倾轧、霍乱朝纲的局面重现。”
“因此,立桑宁,才是遏制外戚坐大的最佳选择。钮祜禄家是随太祖太宗一同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世代忠良,根基深厚,且在八旗中威望素着。桑宁更是身具爱新觉罗与钮祜禄氏两族血脉,身份足够,足以母仪天下。”
“再者,遏必隆大人已逝,如今钮祜禄府上掌事的巴雅拉氏只有一幼子阿灵阿,尚且不成气候;已成婚的法喀,其生母早逝,与巴雅拉氏并非一心,家族势力分散,构不成外戚干政的威胁。于皇权而言,最为安全稳妥。”
她的话调变得更为实际:“而婉仪不同,明珠大人如今在朝中势大,其长子纳兰容若更是嫡妻爱新觉罗氏所出,身份显赫,才华横溢,名满天下。倘若叶赫那拉家再出一位皇后……往大了说,其家族势力必将空前膨胀,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几乎可称一呼百应;往小了说,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权倾朝野、尾大不掉的……索额图。”
她终于将最敏感的担忧说了出来,殿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玄烨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他这个平日里娇憨可人的圆姐儿,竟能将前朝后宫的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心思如此缜密,眼光如此长远。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那你方才所言这一切,与婉仪行此雷公藤毒计,以及朕该如何处置她,又有何干系?”
圆姐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哽咽:“自是有干系的!皇上,婉仪害我,欲夺我儿性命,吾心岂能不痛?岂能不恨?但臣妾不能因一己之私怨而意气用事!皇上已向臣妾言明,需得重用明珠大人以平衡前朝。既然如此,那叶赫那拉家鱼与熊掌,能否兼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玄烨,言辞恳切:“臣妾今日跪求皇上,并非求皇上立刻严惩婉仪泄愤。臣妾是求皇上,能否想一个两全之法?既能让明珠大人及其家族继续为皇上效力,平衡索额图,又能给我和桑宁一个实实在在的公道?让这后宫之人知道,谋害皇嗣,绝非小事,即便家世显赫,也需付出代价!如此,方能震慑宵小,以儆效尤,也方能平息这宫中的流言蜚语,还后宫一个清宁!”
她将最终的抉择和难题,再次抛回给了帝王。如何权衡,如何决断,需要的是帝王的智慧和魄力。
玄烨沉默良久,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却脊背挺直的她,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圆姐再次叩首,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臣妾今日所言,字字真心,句句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皇上安,臣妾与孩儿方能安。若有任何冒犯僭越之处,但凭皇上责罚,只求皇上宽恕。”
玄烨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终是叹了口气,伸出手:“你的心意,朕明白了。起来吧,地上凉,仔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