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钟粹宫西偏殿的最后几个箱子也被抬上了小太监们肩上的春凳。
圆姐站在阶前,看着这住了不短时日的宫室,心中并无太多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对永和宫的隐隐期待。
雅利奇和蔓儿闻讯,从各自房内走了出来。雅利奇脸上带着关切:“安雨妹妹,怎得这般匆忙就要搬走了?也不多留两日。”
圆姐回身,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劳姐姐们挂心了。桑宁那丫头性子急,如今被拘着,我怕她胡思乱想,搬过去同住一宫,也好就近看顾开解些。”她语气自然,仿佛姐妹情深,搬去永和宫是天经地义。
蔓儿在一旁接口,笑容带着点亲昵的促狭:“也是,你们姐妹二人感情好,这日日两头跑也确实不是个事儿。幸好我和雅利奇姐姐同住一宫,若是让我天天跑着去找姐姐聊天,那腿也是要跑细了!”她说着,还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腿。
圆姐被她逗笑,顺着话头道:“二位姐姐同住一宫,朝夕相处,情分自然不同。妹妹瞧着,也是羡慕得紧呢!”
雅利奇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东偏殿紧闭的殿门,语气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婉仪她……今日掌宫务怕是累了,倒没见她出来送送你?”
圆姐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平静无波:“婉仪姐姐如今掌着宫务,事务繁杂,疲惫得很。咱们同批入宫的情分,原就在心里,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心意到了就好。”
蔓儿立刻点头附和:“安雨妹妹说得是!咱们几人的情分总归是不同的,不在乎这些表面功夫。”她这话,既捧了圆姐,又隐隐将婉仪排除在‘咱们’之外。
雅利奇也不再多言,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得也是。这天色是真晚了,妹妹快过去吧,收拾安置也要费些功夫。”
“是,多谢姐姐们。姐姐们也早些歇息,妹妹先走了。”圆姐微微福身,带着春桃、秋菊等人,在几个抬着箱笼的小太监簇拥下,踏着渐浓的夜色,离开了钟粹宫。
永和宫的红墙碧瓦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出一种不同于白日庄严肃穆的沉静。
宫门依旧紧闭,两排身着黄马褂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般挺立在门前,刀鞘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见圆姐一行到来,为首的侍卫统领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恭敬却带着程序化的刻板:“李格格安好。梁总管早有吩咐,您日后住在这永和宫里,日常出入,奴才等自当放行。”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宫门深处,语气加重了些,“只是钮祜禄格格……圣谕未改,依旧是无召不得出宫门半步。奴才职责所在,望格格体谅。”
圆姐微微颔首,仪态端方:“大人职责所在,本宫明白。多谢大人提醒,辛苦了。”
“奴才不敢当,格格言重了。”侍卫统领连忙躬身,侧身让开道路,“格格请进。”
沉重的宫门被侍卫缓缓拉开一条缝,发出沉闷的声响。圆姐深吸一口气,带着春桃等人,踏入了这座此刻如同巨大囚笼般的宫苑。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廊下散发着昏黄的光。圆姐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正殿。殿门紧闭,窗内一片漆黑,没有半分光亮。
她的心微微一沉,随即又转向东配殿。那里,一扇窗棂内透出温暖的烛光,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圆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看着那东配殿的灯火,一丝疑惑和难以言喻的心绪涌上心头,不禁低声嘀咕:“宁儿她……不是住在正殿的吗?”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尖细却恭敬的声音:“主子吉祥!”
圆姐回头,只见一个面皮白净、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太监快步上前,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奴才李福,给主子请安!奴才是内务府新调来,专司照看主子您在永和宫起居的掌事太监。万岁爷特意吩咐了,主子您住进来,那自然是要住正殿的。钮祜禄格格昨儿个得了信儿,就把正殿的屋子都腾出来了,今儿个一早就搬到东配殿去了。”
“什么?”圆姐眉头瞬间蹙紧,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糊涂!桑宁是额亦都的后人,虽说眼下禁足思过,但她享着妃位的份例,怎可让她居于我之下,迁去配殿?这于礼不合!”
李福腰弯得更低,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主子息怒。万岁爷金口玉言,说李主子您就是这永和宫里头的主子娘娘。旁的……奴才不敢多言,只知遵旨行事。”
圆姐看着李福低垂的头,又望了望那亮着灯却象征着降位的东配殿,心头一阵烦闷。玄烨此举,看似抬举她,实则是将她和桑宁的矛盾推到了明面上。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此刻与一个太监争执无益。她定了定神,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多谢李公公告知。不过,这正殿,本宫不能住。”
李福惊讶地抬起头:“主子,这……”
圆姐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清亮,一字一句道:“李公公不必多言。论位份,桑宁格格居我之上;论祖宗规矩,满军镶黄旗在我汉军正蓝旗之上。以东为尊,这是宫里的老规矩。这西配殿,才是我该住的地方。前头带路吧,去西配殿。”
李福看着圆姐沉静而坚定的眼神,心知这位主子心意已决,且句句在理,他也不敢再劝,只得应道:“嗻!奴才遵命。主子这边请。”
西配殿果然不如正殿宽敞气派,陈设也稍显简单,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圆姐环视一周,并无不满。只要能住进来,离桑宁近些,住哪里都一样。
“主子,您看……”春桃请示道,看着抬进来的箱笼。
“先把内室拾掇出来,”圆姐吩咐道,语气带着疲惫后的轻松,“床褥铺好,咱们今晚有个地方安稳睡觉就行。旁的细软物件,明日天亮再慢慢归置不迟。”
“是!”春桃和秋菊、冬梅连忙应声,指挥着小太监们先将装着寝具和紧要物品的箱子抬进内室。
圆姐转向恭敬侍立在一旁的李福,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李公公今日辛苦了。一点心意,拿去喝茶。”
李福双手接过,入手便知分量不轻,脸上立刻堆起感激的笑容,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奴才谢主子恩赏!主子您太体恤奴才了!日后主子叫奴才小福子就是!”
他掂量着荷包,犹豫了一下,又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提醒:“主子,奴才还有一句话……万岁爷特意嘱咐过,钮祜禄格格是潜心悔过,这悔过之期,要到明儿晚上才满整整七日。万岁爷的意思是让格格安安静静把这七日过完,方显其诚心。主子您莫要心急,反而……嗯,反而误了格格这份诚心。”
圆姐心中了然。玄烨这是在提醒她,桑宁的禁足期要到明晚才正式结束,在此之前,她不能去打扰,更不能强行相见,以免落人口实,显得桑宁悔过不诚。
“福公公费心了。”圆姐点点头,神色平静,“我知晓了。夜深了,公公也早些去歇息吧。”
“是,奴才告退。主子您也早些安置。”李福又行了一礼,这才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内室里,春桃她们正手脚麻利地铺着床褥。圆姐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菱花窗。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抬眼,目光越过庭院,望向东配殿那扇依旧亮着烛光的窗户。
昏黄的灯火映在窗纸上,勾勒出一个模糊静坐的人影轮廓。
宁儿……你此刻在想什么?
圆姐静静地望着,李福的话在耳边回响。
明晚……明晚!
她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缓缓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