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含晖阁的檐角正滴着露水。太皇太后隔着珠帘受了礼,赏了众人新贡的洞庭碧螺春。茶烟袅袅间,众妃嫔跪安,待退出殿来,阶前石榴花上还凝着朝露,恰逢几位外命妇沿着青石甬道逶迤而来。
桑宁脚步猛地一顿,那穿着石青色八团金桂褂子的,可不正是她额娘乌林珠!她指尖掐进掌心,锦帕险些落地。圆姐眼疾手快及时一勾,将帕子连同她的失态一并挽住。
“规矩。”圆姐唇不动声,只从齿缝漏出一丝气音。十步开外,乌林珠随着众命妇垂首福身行礼,鬓边步摇纹丝不动,唯有藏在掩面团扇后的左手轻摆了摆。
两拨人错身而过时,圆姐忽然抬眼。乌林珠的扇骨正斜指向跑马场方向,圆姐借着扶鬓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颔首。待走出仪门,桑宁已是眼眶泛红,死死攥着圆姐的腕子。
“你额娘叫我们在马场等她。外命妇无故不得私会宫眷,你想害她挨廷杖么?”圆姐抽出帕子按在桑宁眼角。
突然又拔高声音:“本宫记得西边的白玉兰开得正好,桑宁妹妹陪我去瞧瞧。”
桑宁会意,强扯出三分笑意:“可不是么,昨儿还见着并蒂的两朵。”她声音发颤,像绷紧的琴弦。
转过假山石,圆姐立刻拽着桑宁往马场疾走。桑宁被拽得一个踉跄,带着哭腔道:“额娘怎生消瘦至此!”
“且先不论这些,今日跑马场当值的可是慈宁宫的人,你等下切不可失了规矩!”
二人匆匆赶到跑马场时,才惊觉身上还穿着请安的正式宫装。桑宁望着自己裙摆及地的百蝶穿花裙,又瞥见圆姐鬓间颤巍巍的金步摇,急得直跺脚:“这可如何是好!若现在回去更衣,额娘来了寻不见人...”
圆姐抬手扶了扶摇摇欲坠的发簪:“横竖我原就不擅骑射,你且去换装,我在这儿守着。”她忽然压低声音,指向东南角的柏树林,“瞧见那株双生柏没有?若你额娘来了,我便带她去树荫下等着。”
“可若遇上慈宁宫的人...”
“怕什么?太皇太后赏的碧螺春还在我袖笼里揣着呢。”圆姐从袖中摸出把缂丝团扇徐徐摇着,扇面上绣着的喜鹊登梅图随着动作轻晃,恰挡住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桑宁一咬牙转身便走,却听得身后圆姐突然拔高声音:“哎呀,本宫的翡翠耳坠子怎么少了一只?定是落在含晖阁了!”跑马场的宫人被圆姐吸引,纷纷侧目看向圆姐。
趁着众人视线被引开,桑宁提着裙裾疾行。百蝶穿花裙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痕迹,恍若真有彩蝶逐着她翩跹而去。
跑马场东侧的柏树林簌簌作响,乌林珠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来。圆姐正倚着汉白玉栏杆逗弄笼中画眉,见人影渐近,手中金丝鸟食罐忽的一斜,粟米簌簌洒落在青砖地上。
“呀!许久不见钮钴禄福晋了。”圆姐转身时裙裾旋开芙蓉纹,护甲虚虚扶了扶鬓边微乱的金簪。
乌林珠立即屈膝行礼,石青色马面裙扫过地面浮尘:“臣妇见过娘娘。”起身时眼角余光扫过东南角,那株双生柏的树影正斜斜切过跑马场的沙地。
“福晋快快请起。方才桑宁妹妹还说想跑马呢,这不——”她忽以团扇掩唇,压低声音笑道,“小丫头莽撞,急着去换骑装,竟把本宫的耳坠子也顺走了。”
远处游廊的绿衣宫女正往这边张望。乌林珠立即后退半步,声音恰到好处地提高:“臣妇先行告退,不敢打扰贵人雅兴。”
“福晋莫急。”圆姐忽然抬高了声调,“晨省时太皇太后赏了上好的碧螺春,说是今年头茬的明前茶呢!”她眼波流转间,身后的春桃已捧着荷包走向当值太监。那荷包沉甸甸坠着,露出半截金丝绦子。
绯云适时上前,声音清亮得让四周宫人都能听见:“老祖宗赏的茶,劳烦公公寻间清净茶房。”
太监袖中手指一捻,荷包里的金瓜子发出细微脆响。他腰弯得更低了:“西配殿后头刚收拾出间茶房,窗明几净最是清静不过!”
圆姐扶起乌林珠时,指尖在她掌心轻划三下。乌林珠会意,故意扬声道:“能得娘娘赐茶,是臣妇的福分。”
圆姐笑吟吟地挽起乌林珠的手臂:“这可不正是沾了老祖宗的光?福晋改日亲自去谢老祖宗吧!”
桑宁匆匆换上一袭水红骑装,发辫用金丝绦子高高束起,连跑带喘地赶到双生柏下。却见树影婆娑,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沙地上蹦跳啄食。
“人呢?”她急得跺脚,鎏金马鞭在掌心敲出凌乱的节奏。忽见个捧着茶盘的宫女经过,桑宁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可看见李格格了?”
那宫女吓得茶盘一歪,青瓷茶盏叮当乱响:“回格格的话,李格格方才同遏必隆大人的福晋往西配殿后头吃茶去了。”
话音未落,绯云已悄然上前,一块雪花银滑进宫女袖中:“姐姐仔细脚下,这青砖地滑得很。”
桑宁转身便走,马靴踏得石子飞溅。
绯云小跑着跟上,急道:“主子慢些,仔细摔着!”却见自家格格突然刹住脚步,西配殿拐角处,慈宁宫的绿衣嬷嬷正扶着廊柱往茶房方向张望。
“你去绊住那老货。”桑宁压低声音,将腰间荷包扯下抛给绯云,“就说我的马鞭丢了,请她帮着找找。”
绯云会意,故意提高声调:“哎呀!这不是老祖宗跟前的赵嬷嬷吗?我家格格方才马鞭丢了,那可是万岁爷亲赐的鎏金鞭呢!”
她小跑上前,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嬷嬷手中:“我们这些新来的哪有嬷嬷您眼力好,还得劳烦嬷嬷帮着找找了!”
赵嬷嬷掂掂荷包,摆摆手:“苏姑姑还等着老身去回话呢。”
绯云心中暗骂这老虔婆贪得无厌,面上却堆着笑取下自己新得的金丁香耳坠:“若是找不着鞭子,奴婢可要挨板子了。老姐姐发发慈悲...”说着将耳坠塞进嬷嬷掌心。
赵嬷嬷这才露出笑意,将耳坠收入袖中:“唉,也罢!我就帮你找找。不过最多一刻钟,我身上还有差事呢!”
趁着二人说话,桑宁闪身来到茶房窗外。透过霞影纱窗,只见乌林珠正端着青瓷茶盏:“这碧螺春果然不错!”话未说完,忽然瞥见窗外人影。
“额娘!”桑宁轻声唤道。乌林珠手中茶盏一晃,茶水险些泼洒。她急忙放下茶盏,轻手轻脚来到门前,先是贴着门缝往外窥看,又侧耳细听廊下的动静。确认无人后,这才一把将桑宁拽进屋内。
门扉合上的瞬间,桑宁整个人扑进乌林珠怀中,像小时候那般将脸埋在母亲肩头。她嗅到熟悉的气息,却比记忆中淡了许多。
“额娘怎得瘦了这些”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她手指攥紧乌林珠的衣襟,触手只觉原本丰腴的身形,如今竟能摸到肋骨的轮廓。
乌林珠喉头微动,终是未语。只是用颤抖的手轻抚女儿的发辫。金丝绦子束起的发辫有些松散,碎发被汗水黏在颈后。她小心翼翼地替桑宁将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在触到女儿脸颊时顿了顿,虽已看不见疤痕,指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肤下微微凸起的纹路。
“傻丫头”乌林珠终于开口,声音比方才在门外时柔和了许多,“宫里规矩大,额娘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话到一半突然噤声,因为桑宁的泪水已经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