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未落下,钟粹宫里来了一位难得的客人。
唐嬷嬷正倚着廊柱打盹,忽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哎哟,这不是梁总管吗?”唐嬷嬷慌忙整了整衣襟,脸上堆满笑容,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万岁爷有旨意?”
梁九功手中拂尘一摆,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唐嬷嬷,给您道喜来了!”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万岁爷今儿个翻了扎斯瑚里格格的牌子!”
“哎呦喂!”唐嬷嬷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兰儿!兰儿!快去请雅利奇格格出来谢恩!”
转头又对着梁九功谄笑道:“这点子小事,怎敢劳动梁总管亲自跑一趟?”
梁九功捋了捋拂尘上的穗子,意味深长道:“万岁爷特意嘱咐的。说新入宫的格格们都是功臣之后,唐嬷嬷照料得甚是周到。”
“哎呦!”唐嬷嬷激动得直搓手,“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哪当得起万岁爷这般夸赞!您快里边请,喝杯茶歇歇脚”
兰儿匆匆穿过回廊,推开雅利奇格格的房门,只见屋内空无一人,绣了一半的帕子还搁在绣架上,针线篓里的丝线散着幽幽光泽。她略一思忖,转身便往蔓儿格格的厢房寻去。
“格格可在?”兰儿轻叩雕花门扇,声音压得极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蔓儿探出半个身子,发间的银簪在斜阳下闪着微光。
“可是出了什么事?”蔓儿蹙眉问道,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胭脂。
兰儿福了福身,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急切:“御前的梁总管来了,说是......”她朝屋内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说是主子爷翻了雅利奇格格的牌子。”
屋内传来“哐当”一声轻响,似是茶盏碰倒了绣绷。蔓儿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向兰儿:“你先去回话,就说格格即刻就到。”
合上门,蔓儿快步走回内室。雅利奇正手忙脚乱地扶起翻倒的茶盏,泼洒的茶汤在绣绷上蔓延,将并蒂莲染成枯荷色。
“别慌,”蔓儿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先把衣裳换了再说。”
将出房门,蔓儿拉住雅利奇,为她整理一下衣裳褶皱:“外头可是御前的公公,莫要失了体面。”
雅利奇深吸一口气,朝着院中快步赶去,行至院中时已换上端庄步态。梁九功远远见着,只见一位身着杏色旗装的少女踏着碎步而来,行动间环佩轻响,恍若画中仙娥。
“奴才给格格请安。”梁九功刚要打千儿,却见雅利奇竟先一步福身还礼。这记平礼行得标准至极,连衣角的流苏都纹丝不动。
梁九功心头一热。他在宫中伺候多年,这般礼数周全的贵女实属罕见。当下语气更和软三分:“主子爷今儿个点了格格的牌子,戌时奴才派人来接。格格且好生准备着。”
雅利奇指尖微颤,抚过腕上的镯子,却忽然褪下那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戒指。指头在戒面停留一瞬,终究推入巧云掌心:“这大热天的,公公着实辛苦!”她示意巧云递上“这小玩意不值钱,请公公吃盏凉茶。”
梁九功接过时触到戒指上残留的体温,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格格客气。奴才这就回去复命,不耽误格格梳妆。”说罢躬身退去,拂尘在夕阳中划出一道金线。
待梁九功走远,雅利奇才发觉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蔓儿快步走来,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道:“那戒指同镯子可是一套的...你不是说这是你额娘给的嫁妆?”
雅利奇望着梁九功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值得。”
钟粹宫东西侧殿的茜纱窗后,隐隐绰绰映着几道人影。
桑宁趴在窗棂上,鼻尖几乎抵着冰裂纹窗格:“快看!雅利奇姐姐要去乾清宫了!”她忽然转身,发间珠钗上的流苏撞得叮当乱响,“绯云,你说侍寝是不是要穿红肚兜呀?”
“我的小祖宗!”绯云吓得扔下手中活计,一个箭步冲过来捂住她的嘴,“这话要是让唐嬷嬷听见了可还得了”
桑宁挣脱开来,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怕什么!等过些日子”她忽然压低声音,学着唐嬷嬷的腔调,“等你家格格我承了恩露?”
“那也不能张口就说呀,也不怕旁人听见了,说格格闲话。”
桑宁:“哪有那么严重,我且去姐姐那里看看”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粉蝶似的飘到了门口。绯云急得直跺脚,抄起件披风就追了出去。
东偏殿里,圆姐正捧着一盏冰碗,碗里盛着杨梅汁子。
春桃和秋菊坐在圆姐两侧吃着点心玩闹,冬梅端着新洗的杯盏进来,见状嗔道:“好呀!主子赏的冰镇杨梅汤也不等我!”
“给你留着呢!”圆姐笑着将青瓷盏推过去“这盏冰化得慢,快来坐下!”
冬梅刚刚坐定,桑宁裹着一阵茉莉香风闯进来,鬓边汗津津地粘着几缕碎发:“姐姐!姐姐!你可瞧见了?梁公公方才过来了...”
春桃几人赶忙起身行礼。秋菊怕自己方才坐过的绣墩子脏了格格的衣裙,拿袖子弯腰细细擦干净。直起身子时和后面追来的绯云撞了个满怀,两人“哎哟”一声跌作一团。
“当心碰坏了脑子!”桑宁笑得前仰后合“到时候唐嬷嬷就说呀,咱们钟粹宫出了一对呆头鹅!”
圆姐忍俊不禁,舀了勺杨梅汤递过去:“快消消暑气。你既这般好奇,待你侍寝那日,我送你对赤金累丝并蒂莲的耳坠子可好?”
桑宁脸红扑扑的,像极了碗中浸着冰的杨梅,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姐姐惯会取笑我!”她一屁股坐下,手扶桌子,上面的冰碗碎冰撞出清脆声响。
婢女也被逗得捂嘴轻笑,绯云揉着撞疼的腰肢倚在春桃肩头,秋菊歪在冬梅怀里任其揉着额角。。
冬梅虽手上动作没停,但是那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案上青瓷盏,那碗里的冰珠已化了大半,绛色汤汁里浮着两颗浑圆的杨梅,可惜还没来得及尝尝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