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伯熙的指节瞬间绷紧,指背泛起青白。
他深吸一口气,却只是轻轻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
魏长林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叹息着离开。
段伯熙望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他知道魏长林想说什么——“您该管管了。”
可怎么管?叠翠园里住着的,是他名义上的长辈,是棠州最有势力的贵族。
他若轻举妄动,轻则政令不出官邸,重则自身难保。
他想起上个月的事。
那时他下令严查拐卖人口,结果当晚官邸马厩就被人纵火,烧死了三匹好马,火场里同样有一枚叠翠园的腰牌。
他派人去查,查到最后却连火场证物都“不慎遗失”。
第二天,段仲谦还特地来官邸“探望”,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眼底却藏着明明白白的警告。
“伯熙啊,你年轻气盛,可棠州的水深,不是你这点年纪就能搅动的。”
当时段仲谦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肩骨生疼,
“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你我都好。”
段伯熙当时只能微笑,像个听话的晚辈。
可此刻,他站在了望台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棠州应该是他的棠州,而不是叠翠园的棠州。
“城主。”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他的幕僚沈如晦。
沈如晦是个中年文士,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刀,
“您又在为叠翠园烦心?”
段伯熙苦笑:
“我怎能不烦?拐卖人口、纵火、暗杀,哪一桩哪一件与他们无关?可我连证据都保不住。”
沈如晦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烫金邀请函:
“也许,转机已至。”
段伯熙接过,展开,一眼扫过,眼底瞬间亮起一簇火苗。
他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是燕赵城的方向,是传说中商路通达、兵强马壮的地方,也是那个年轻总督的辖地。
“李方清……”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若他真能整顿棠州,我愿以城主之位相托。”
沈如晦微笑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他知道,自家城主已经做出了决定。
而棠州的天,也许即将变色。
仲夏的晨风穿过燕赵城东门,把吊桥铁链吹得哗啦作响。
城墙外侧依旧搭着密密麻麻的竹架,灰浆桶与青砖在架间升降;
可一进城门,扑面而来的却是滚烫的声浪与蒸腾的烟火气——
主街青石板被清水冲洗得发亮,两侧新漆的朱柱上缠着红绸与灯笼,灯影在晨雾里晕出一圈暖光。
酒肆的蒸屉刚揭盖,白雾混着肉香滚上屋脊;
绸缎铺伙计把一匹匹霞色轻纱悬在檐下,风一过,云瀑般遮住半街阳光;
打铁铺火星四溅,铁匠趁机打出“叮叮当当”的节奏,与远处鼓乐混成一片欢腾。
就在这片热闹里,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缓缓驶入。
车身木色发灰,连漆都没重新刷过,车辕偶尔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惊叹,又像是自惭形秽。
三和城主魏元禾坐在车内,手紧攥着衣角——
那袭新做的袍子,针脚尚能看出线头,与窗外流光溢彩的绸幔一比,顿时显得黯淡。
他忍不住探头张望:
街心广场上,一座新落成的总督府拔地而起——汉白玉阶、琉璃瓦顶,在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府前高台,鼓手赤膊擂鼓,舞龙队翻腾,金鳞银须搅碎晨雾;
孩童举着糖人,在新铺的彩石路上追逐,笑声像碎玉乱溅。
魏元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身旁,几个仆人穿着崭新的粗布衫,却仍掩不住补丁痕迹,此刻也瞪大眼睛,东张西望,像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
一个年轻仆役忍不住低呼:
“城主,您看——那绸缎颜色,像把朝霞扯下来卖了!”
魏元禾没应声,只觉胸口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那是对比,也是希望。
他想起自己城里那几条坑洼的土路、那几间漏雨的官舍,又看看窗外这条能映出人影的青石大街,忽然明白:
所谓“翻身”,也许就从脚下这条光滑的石板路开始。
马车缓缓向前,鼓乐声浪淹没车辕的“吱呀”。
魏元禾深吸一口混杂着甜酒与蒸糕香味的空气,眼底那簇被贫困压制已久的火苗,悄悄蹿高——
“走吧,”
他轻声吩咐,声音却比往常坚定,
“去总督府,去讨个新前程。”
车轮滚动,把三和城的寒酸与忐忑,一并碾在燕赵城滚烫的晨光里。
总督府正厅,地砖光可鉴人。
魏元禾踩着脚上磨得发白的布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把尘土带进这锃亮的殿堂。
他低着头,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那些衣着光鲜的吏卒、那些锦袍玉带的地方官,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他的寒酸与局促。
“三和城主到——”
侍从长声传唱。
魏元禾慌忙躬身,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一句干涩的“参见总督大人”。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手已扶住他臂弯。
李方清青衫束腰,白狼纹在襟角微闪,笑容却比晨光更和煦:
“魏城主一路辛苦,快请起。”
魏元禾愣愣直起身,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没有审视,没有居高临下,只有真切的温和。
李方清引他入座,亲自斟了一杯药酿,推到他手边:
“三和城的事,我早有耳闻。
道路失修、商贾罕至、仓库空虚,还要应付叠翠园那帮吸血虫——你撑到今天,不易。”
一句“不易”,像热刀划开冰层,魏元禾眼眶瞬间发热。
他垂首,声音发颤:
“总督明鉴……下官、下官确有难处。”
李方清抬手止住他,语气坚定而温和:
“难处到此为止。
三和既归总督府辖下,我便不会坐视。
道路、水利、商市、税籍,逐项整顿;
商队、工匠、医馆、学堂,逐项落户。
你不必再独自支撑,身后是整个燕赵的财力与人力。”
魏元禾怔住,热泪在眼眶打转,几乎要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