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九月十五号，阳光透过审计局旧窗户上的灰尘，落在那张沾着点点墨迹的办公桌上。汪鹏程的手指有些颤抖，从会计老张手里接过一个薄薄的信封。他捏了捏，里面是硬的，是钱——他人生的第一份工资，整整115元！那纸票子隔着信封透出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又化作滚烫的兴奋直冲脑门。
“巨款”在手，怎么花？这念头像小鸟一样在胸腔里扑腾。他躲进办公室角落，摸出个小本子，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划拉得飞快：给爹买条好烟，玉溪抽不起，但供销社里那条带过滤嘴、红盒子的“芙蓉王”得二十五块，爹念叨好久了。娘的鞋底磨得不成样子，集市上那双黑灯芯绒、软胶底的布鞋十五块，娘穿上肯定轻快。自己呢？秋天风凉了，集资市场那件靛蓝色的牛仔夹克，硬挺的布料，铜扣子亮闪闪的，他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四十五块，今天必须拿下！脚上的旧解放鞋还能凑合，皮鞋？等下个月！他算得眉开眼笑，仿佛那夹克已穿在身上，暖烘烘的。最后，他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簇新的“大团结”，郑重地夹进给江南大学女友赵小华的信封里，字迹都比往日飞扬了几分。
日子在油印机的滚筒声、电话铃的尖啸和文件的窸窣声中滑过。汪鹏程渐渐不再是那个被女同事在背后议论“土黑”的陌生面孔。另外两位审计股长，都是热心肠的中年阿姨，见了面总要拉着他问几句：“小汪啊，有对象没？阿姨给你介绍个好的！”汪鹏程每次都笑着摇头，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羞涩和笃定：“谢谢阿姨，大学里有女朋友了，明年实习。”阿姨们便惋惜地叹口气，拍拍他肩膀走开。倒是李天民主任的爱人--县妇联副主席，在楼道或食堂遇见他，总爱打趣，嗓门洪亮：“大学生！我家四个姑娘，水灵着呢！你看中哪个？随便挑！我看你和我家老二就挺般配！”臊得汪鹏程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连连摆手：“婶子说笑了，说笑了。”
审计事务所的李所长，像块撬不动的石头，隔三差五就来找方局长要人。“老方，小汪是块好料子，放你办公室印材料太糟蹋了！给我吧！”方局长总是坐在他那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慢悠悠地吐着烟圈，语气不容置疑：“老李啊，办公室是枢纽，更需要人才。小汪文笔好，在这里一样发光发热嘛。调走的事，免谈。”李天民主任在一旁听着，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腰杆似乎挺得更直了些。他挂在嘴边的话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局长是这么指示的……”这种腔调，让三个审计股长私下里直撇嘴，也无形中在汪鹏程和他心心念念的审计业务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年底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旧纸张的气息，也带来了沉重的任务——撰写审计局的年度总结。这担子竟落在了汪鹏程肩上。他心头先是一紧，随即涌起一股被信任的灼热荣光。挑灯夜战开始了。宿舍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他搜肠刮肚，将半年来观察到的、道听途说的、加上自己满腔的激情与想象，倾泻在稿纸上。十页厚厚的手稿，字迹工整，文采斐然，第二天清晨，带着熬夜的血丝和滚烫的期待，郑重地放在了方局长的案头。
他像等待审判的囚徒，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电话每响一次，心就提到嗓子眼。他幻想着方局长会立刻召见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写得不错！”，更幻想在周五的全局大会上，自己的名字被局长洪亮的声音点名表扬，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第三天，那叠稿纸终于被送了回来，放在他桌上。汪鹏程的心跳如擂鼓，迫不及待地翻开——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洋洋洒洒近两万字的呕心沥血之作，除了抬头“原南地区审计局并县人民政府”那十三个字孤零零地站着，正文部分，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被一道道粗粝、鲜红的笔杠，冷酷无情地贯穿、覆盖、抹杀！像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翻到末页，方局长那力透纸背的红字批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总结不是散文和小说！重写！”
心，凉了半截，沉甸甸地坠下去。办公室里油墨和旧文件的味道此刻变得格外刺鼻。怎么办？除了重写，别无他路。可怎么写？那些专业术语、那些他从未真正参与过的审计项目核心，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向局长摊牌说“写不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死死摁了回去。自己是局里唯一的正牌审计专业大学生啊！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别说实现审计梦了，恐怕连在办公室印材料的位置都会被人耻笑。示弱？这从来不是他汪鹏程骨子里的东西。
夜色深沉，审计局大楼寂静如墓。只有档案室那盏昏黄的白炽灯还亮着。汪鹏程把自己锁在里面，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他咬紧牙关，搬出了近三年的档案卷宗。一年一百多个审计项目，像一座座沉默的山丘堆在他面前。他一份一份地翻阅，指尖被粗糙的卷宗纸页磨得发红发烫，沾满了陈年的纸灰。
行政事业审计股去年的重点是什么？哦，是对全县教育附加费专项审计，发现了挤占挪用……处理意见是追回资金并通报批评。财政金融审计呢？上半年主攻了县农信社的信贷资产质量审计，揭示出大量不良贷款的形成机制……工交企业审计股那份关于县机械厂的报告里，提到了他们创新运用了存货监盘和函证程序，核实了潜亏……经济效益审计帮县水泥厂完善了成本核算流程，当年就扭亏为盈……经济责任审计，移送了县物资局那个案子，在县里引起不小震动……
枯燥的数字，冰冷的术语，严谨的程序描述，陌生的专业判断。他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摸索，强迫自己沉进去，一行行地啃，一页页地理解。案卷里那些严谨的审计工作底稿、充满专业术语的审计报告初稿、被审计单位带着公章和负责人签字的反馈意见、最终形成法律效力的审计决定书……他翻阅着，对照着省审计厅下发的《审计情况通报》和地区局的内部刊物，寻找着上级的指导精神和兄弟县市的经验。那些原本如同天书的术语——“符合性测试”、“实质性程序”、“审计风险”、“内部控制缺陷”——在反复的研读和案例的印证下，渐渐在他脑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整整一个星期，他被淹没在三百多份卷宗和无数份通报刊物里。眼睛布满血丝，档案室里特有的陈腐气息仿佛已浸透了他的衣衫。然而，当某天深夜，他合上最后一本卷宗，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时，一种奇异的澄澈感冲刷了疲惫。那些分散的点，忽然连成了线，织成了网。向阳县审计局这一年的脉络、成绩、特色、不足，如同浮雕般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不再是浮华的辞藻堆砌，而是沉甸甸的、带着审计铁灰底色的真实图景。
他重新铺开稿纸。这一次，落笔如有神助。2200字，字字千钧。开篇直奔主题，点明全年工作围绕的中心任务。接着，条分缕析：行政事业审计在专项资金监管上如何创新方式方法，揪出了几个典型问题；财政金融审计如何聚焦风险领域，揭示了地方金融运行的深层隐患；工交企业审计在推动国有资产保值增值上采取了哪些硬核实招；经济效益审计如何精准“把脉”，开出了有效的“药方”；经济责任审计这把“利剑”又如何在年内形成了新的威慑……没有一句多余的抒情，全是干货，全是实绩，带着审计报告特有的冷峻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周一清晨，他再次将这份沉甸甸的总结放在方局长桌上，心境已大不相同，平静中带着一丝破釜沉舟后的坦然。
周三下午，打字室里传出熟悉的“噼啪”声。汪鹏程路过时，看到鲍小燕正在蜡纸上敲打那份总结的终稿。他心头一动，走了进去。小鲍抬头对他笑笑，把刚打好的第一页递给他看。汪鹏程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熟悉的文字——除了几处措辞的细微调整和一个段落的逻辑优化，他呕心沥血写就的骨架与血肉，几乎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稿纸最上方，方局长那熟悉的、带着力道的蓝色钢笔字清晰地签着：“同意上报！”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汪鹏程的头顶，瞬间淹没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焦虑和挑灯夜战的疲惫。那四个字，不再是冰冷的指令，而是滚烫的认可，是敲开那扇紧闭之门的回响！他紧紧攥着那页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窗外，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暖意融融。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蜡纸和油墨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从未如此清新。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声音在他心底轰然作响：这条路，就用这双手，这笔墨，这不肯低头的硬骨头，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真本事，才是安身立命的唯一根基。他要把这“能”字，堂堂正正地刻进每一个人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