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时，王秀莲提着个小竹篮进来，里面是十几个新鲜鸡蛋。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说了句“拿去补身子”，转身就走。林晚坐在炕边没动，手轻轻搭在肚子上，胎动一下一下地顶着。
陆峥还在院外劈柴，斧头落下，木头裂开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稳得很。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亮，院子里响起锯子拉木头的声音，咔哧咔哧，断断续续。林晚醒来时听见了，翻身坐起，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陆峥蹲在小桌前，手里握着一把旧锯子，正对着一块松木板使劲。木屑飞得到处都是，他脸上沾了几根，也没顾上擦。那块板子看着像是从灶房拆下来的边角料，边缘不齐，但他一点一点地锯着，动作慢，却没停。
“你干啥呢？”林晚站在门口问。
“做床。”他头也不抬。
“啥床？”
“娃睡的。”
林晚愣了一下，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桌上摆着几块裁好的木板，长短不一，看得出是现凑的。一把砂纸搁在边上，磨得发毛了。
“这能行吗？”她伸手摸了摸锯口，歪歪扭扭的，“咱家又不是没地方买。”
“买的糙。”陆峥放下锯子，拿起一块板端详，“钉子都露头，边角还带刺，娃蹭一下就得划破皮。”
林晚没吭声。她知道他说的是供销社里卖的那种婴儿摇篮，铁架子配木板，漆都没刷匀，三十多块钱一个。可他们现在不差这点钱。
“你还会这个？”她问。
“不会就学。”他拿起砂纸开始磨边缘，“部队里修过枪架，也补过营房的床，道理差不多。”
林晚看着他粗糙的手掌压在砂纸上，一下一下地来回推。指节上有老茧，虎口裂了道小口子，应该是昨天劈柴时弄的。她忽然想起昨晚他默默把存折放进她抽屉的事，心里一紧。
“你咋不跟我商量？”她声音轻了些。
“用不着商量。”他低头继续磨，“我想做，就能做好。”
林晚没再说话。她起身回屋，端了碗热水出来，放在桌上。“喝点，别凉着。”
陆峥嗯了一声，没喝，手不停。太阳慢慢升起来，照在院子里，木屑在光里飘着，像细雪。
到了中午，他又换了块板子，在床头位置比划。林晚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时不时看他一眼。他拿着铅笔在木头上画线，画完又擦掉，反复好几次。
“左边雕朵花。”他忽然说。
林晚抬头：“啊？”
“右边刻个五角星。”他低着头，“花让娃认颜色，星星……是军人的标志。”
林晚手里的豆子顿住了。她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嘴唇抿着，眉头微皱，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任务。
“娃才拇指大，你雕航母得了。”她笑出声。
陆峥没笑，但嘴角动了一下。“以后他们天天看，就记住了。”
“记啥？记你是个兵？”
“记家里有人守过边疆。”他声音很轻，“也记……他们的爹，是个靠得住的人。”
林晚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继续剥豆子。豆壳噼啪掉进盆里，她没再打趣，只静静看着他一刀一刀地刻。
那朵花很简单，三片花瓣，像个野菊。五角星倒是规整，每一角都对称，像是用尺子量过。他刻得很慢，刀尖稳，生怕刻歪了。
下午太阳偏西，床架子终于拼上了。四条腿稳稳立着，床板铺平，没有一根钉子外露。他用砂纸把每一寸都磨了一遍，手掌反复搓过，确认没有毛刺。
最后他把床挪到墙边，退后两步看了看。不高，刚好够大人弯腰抱孩子，也不大，能塞进他们屋里最窄的角落。
“行了。”他说。
林晚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床沿。光滑，凉，带着松木的味儿。她在床边坐下，轻轻晃了晃，稳得很，一点不晃。
“挺结实。”她说。
“嗯。”他站在旁边，“以后娃醒了，抬头就能看见星星和花。”
林晚抬头看他。他站着不动，脸上全是汗，衣服贴在背上，可眼神亮。
“谢谢你。”她说。
陆峥摇头。“这是我该做的。”
晚上吃完饭，林晚早早躺下。肚子里两个小家伙闹腾得厉害，一会儿左边踢一脚，一会儿右边拱一下。她闭着眼，手轻轻拍着，听着外头煤油灯芯噼啪响。
陆峥没睡。她感觉到他起身了，脚步轻，去了堂屋。
她没睁眼，听着他又把婴儿床搬出来，放在灯下。砂纸的声音又响起来，他还在磨，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最后一丝毛刺都磨掉。
过了好久，声音停了。她听见他轻轻把床靠墙立好，然后吹灭灯，回来躺下。
他还是睡在外侧，背对着她。但她感觉到他的手慢慢伸过来，搭在她盖的被子边上，像之前那样。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一次。陆峥没动，呼吸沉。她翻了个身，手放在肚子上，胎动轻轻滚了一下。
就在这时，听见他嘴里嘟囔了一句。
“报告首长……任务完成。”
她愣住，没出声。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墙边的婴儿床上。床头那朵花和五角星清清楚楚，像是被人用墨笔描过一遍。
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窗子。林晚起床烧水，陆峥已经在院里喂鸡。她出门时，看见他站在婴儿床前，伸手摸了摸床栏，又用掌心蹭了蹭五角星的位置。
“昨夜梦到啥了？”她突然问。
陆峥回头，有点愣。
“你说梦话了。”她舀了瓢水倒进锅里，“啥任务完成？”
他沉默几秒，低声说：“梦见我穿军装，抱着俩娃，戴小军帽，给我敬礼。”
林晚手一顿。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站得笔直。”他看着她，“喊我爸爸。”
林晚眼眶一下子热了。她低头往灶里塞了把柴，火苗窜起来，照亮她的脸。
“那你咋回的？”
“我说……”他顿了顿，“好儿子，好闺女，回家了。”
林晚没回头，可眼泪已经滑下来，滴进灶灰里，没了影。
中午她回屋算账，账本摊在桌上，利润一笔笔清清楚楚。她刚写下一笔进项，胎动又来了，这次是双打，左右一起顶。
她放下笔，手按上去：“你们听见没？爷爷给你们做了床，还有星星和花。”
外面风吹了一下，窗纸抖了抖。
她没起身关窗，就那么坐着。阳光照在肚子上，暖的。
陆峥在院外劈柴，斧头落下，木头裂开的声音干脆利落。
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