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色来得早,不过傍晚时分,天光已收敛殆尽,城市被包裹在一片由霓虹与路灯织就的、暖昧不明的光晕里。顾言深的车滑过湿漉漉的街道,最终停在一栋隐匿于老洋房区的建筑前。没有张扬的招牌,只有门廊下一盏昏黄壁灯,映照着铜质门牌上镌刻的花体英文——「whisper Gallery & café」(低语画廊咖啡馆)。
“就是这里。”顾言深侧头,对副驾上的江诗韵说。他眼底有细碎的光,像是藏着一整个星河的倒影。
江诗韵跟着他下车,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踏入另一个时空。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开阔,挑高的穹顶,裸露的红砖墙,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与旧纸张、木料混合的沉静气味。一侧是展览区,墙上挂着色调沉郁的当代油画;另一侧是阅读和咖啡区,深色的皮质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被精心打理过、在夜色中显得幽深静谧的小庭院。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那个放置着老式黑胶唱机的区域,一排排唱片整齐陈列,像等待被唤醒的沉睡灵魂。
老板是个留着络腮胡、气质温和的中年男人,与顾言深显然相熟,点头示意后,便不再打扰。顾言深熟门熟路地带着江诗韵走到靠窗的位置,窗外恰好能看见一株叶片落尽的银杏,枝桠在灯光下勾勒出苍劲的素描。
“想听什么?”他走到唱片架前,回头问她,身影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
江诗韵看着满架的黑胶,有些无措,“我不太懂,你选吧。”
顾言深微微一笑,指尖在一排排唱片上轻轻滑过,最终抽出一张,封套是抽象的水彩晕染。他将唱片小心放在唱机上,放下唱针。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后,舒缓而略带沙哑的爵士女声流淌出来,像午夜时分的情人低语,慵懒又深情,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
是《Autumn Leaves》。旋律哀婉而浪漫,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咖啡上来了,拉花精致,是他为她点的拿铁。江诗韵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和着音乐,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们低声交谈,话题从唱片背后的故事,延伸到某幅画的构图,再到童年趣事。顾言深知识渊博,谈吐风趣,总能引着她,却又将主导权不着痕迹地交还给她。他专注地看着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温柔的漩涡,让人不自觉沉溺。
时间在音乐和低语中悄然流逝。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雨夹雪,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室内温暖如春,与世隔绝。
唱针走到尽头,自动抬起。短暂的寂静中,只有雨雪敲窗的声音。顾言深没有去换唱片,他看着她,目光比刚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专注。
“诗韵。”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比音乐更低沉,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
江诗韵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迎上他的目光。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而沉稳,“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有未消散的迷雾,或许还有……旧日的痕迹。”他没有提范俊武的名字,但那指向性如此明确,“我不想催促,也不想给你任何压力。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态度。”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用词,眼神诚挚得不容置疑:“我很欣赏你,从第一次在排练厅看到你跳舞开始。欣赏你的才华,你的坚韧,还有你藏在清冷外表下,那颗丰富又敏感的心。这种欣赏,在之后的接触里,慢慢变成了更深的在意,和……喜欢。”
“喜欢”两个字,他说得不重,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诗韵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她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无法抹杀过去,也无法预测未来。”他继续道,声音温柔而坚定,“但我可以承诺现在。我想以更正式的身份,站在你身边。不是赞助商,不是学长,而是一个……追求者。一个希望能有机会,陪你走过接下来所有四季,看你继续在舞台上发光,也分享你舞台下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他没有问她是否答应,只是陈述了自己的心意和请求。他将选择权,无比尊重地,放在了她手中。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雪声,和他沉稳的呼吸。他的告白,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誓言,却像这夜色本身,沉静,广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真实的重量。
江诗韵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邃的、只倒映着她一人身影的湖泊,看着他因为些许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角。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被困住的小兽。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另一个身影——那个在雨中狼狈蹲下的背影,那个只会用沉默和逃避回应一切的少年。
那个身影,曾经带给她的,是炽热却也伴随着不确定的动荡;是心动却也掺杂着患得患失的疼痛。而眼前这个男人,他给予的,是稳定,是尊重,是看得见的未来,是能被妥善安放的心安。
过去与现在,动荡与安稳,模糊与清晰……在她心中激烈地交锋。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窗外的雨雪似乎更密了些,在玻璃上划出凌乱而晶莹的痕迹。
终于,江诗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咖啡的余香和初冬的清冷。她抬起眼,迎上顾言深等待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清晰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然。
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交握,指尖冰凉。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划破寂静夜空的、无声的雷鸣:
“好。”
顾言深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光骤然亮起,璀璨得惊人。他没有狂喜,没有失态,只是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无比真实而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夙愿得偿的满足,和一种更深沉的、势在必得的温柔。
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桌面,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谢。”他说,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谢谢你的‘好’。”
江诗韵没有抽回手。她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陌生却令人安心的温度,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雪,心里某个角落,仿佛也在这场初雪中,被悄然覆盖,归于一片白茫茫的平静。
旧的篇章,在这一声“好”里,彻底翻过。新的序曲,随着黑胶唱片再次悠悠转起的旋律,正式奏响。只是那旋律,听在耳中,似乎与来时,有了微妙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