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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林那句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晨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故人？”
苏晨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解。他看到赵林脸上那怅然与怀念交织的神情，不似作伪。那是一种透过他，望向遥远时光的眼神。
赵林似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意识到自己失言，摆了摆手，转身就准备离开。他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
“赵科。”苏晨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赵林的脚步顿住，回过头，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收拾东西的同事，都默契地没有往科长这边看。夕阳的余晖从巨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将空气中的浮尘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也给赵林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
“您说的那位故人……他后来怎么样了？”苏晨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只是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或许很重要。
赵林沉默了。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回苏晨的办公桌旁，拉过旁边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苏晨有些意外，也让不远处还没走的刘姐投来好奇的一瞥，随后便迅速收回目光，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
“他啊……”赵林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在看窗外的晚霞，又仿佛什么都没看，“他跟你很像，尤其是那股劲儿。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是单位里最扎眼的一个。”
“笔杆子硬，脑子活，看问题总能比别人深一层。写出来的东西，就像你那份报告一样，带着锋芒，能戳到人的痛处。领导们是又爱又恨。”
赵林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爱他，是因为他真能干事，再棘手的难题交到他手上，他总能给你理出个一二三来。恨他，也是因为他太能干事，太较真，不懂得转弯，不懂得给人留余地。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中间的灰色地带。这种性格，在咱们这种地方，走不远的。”
苏晨静静地听着，心脏却没来由地越跳越快。赵林描述的这个形象，与他从母亲口中零星听到的、关于年轻时父亲的片段，惊人地重合。那个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的苏建国。
“他当时，在一个很要害的部门。”赵林继续说道，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苦笑，“得罪的人，自然也都是些有分量的人。很多人都劝他，水至清则无鱼，让他收敛一点，圆滑一点。他不听，总觉得只要自己身子正，就不怕影子斜。可他忘了，有时候人家想整你，根本不需要你影子是斜的，他们可以把光打歪。”
光打歪……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苏晨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父亲的“落马”，不就是一场被歪曲了光线后，投下的巨大阴影吗？
“后来呢？”苏晨的声音有些干涩。
“后来？”赵林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磕出一支，夹在指间，却并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似乎是在借此压下某种翻涌的情绪。“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一跤摔下去，摔得太重，再也没能爬起来。”
办公室里最后的同事也离开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室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黄，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苏.晨能感觉到，赵林在说起这个“故人”时，他头顶那团纯粹的金色气运，都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而连接着他们两人的那道“同袍”羁绊，似乎也因为这段共情，变得更加凝实。
【叮！】
【检测到宿主情绪与赵林产生深度共鸣。】
【“同袍”羁绊正在解析赵林的潜在记忆信息……】
【解析到关键词：锐意进取、得罪人、关键部门、摔得很惨……】
苏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林将那支未点燃的烟放回烟盒，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
“行了，跟你说这些干嘛。”他像是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沉稳的科长模样，自嘲地笑了笑，“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去。你别往心里去，好好干你的，有我看着，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他转身准备离开。
“赵科！”苏晨再次叫住了他，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说的那位故人，他……是不是叫……”
他不敢说出那个名字，他怕，怕一旦说出口，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那份刚刚燃起的希望会瞬间熄灭。他也怕，怕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
赵林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沉默了良久。
走廊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寂静而熄灭了，办公室里愈发昏暗。
“我们是同一批的干部。”赵林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一种被时光冲刷过的沙哑，“只不过，我分到了市府办，他去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系统。那会儿我们这批年轻人里，他算是最出挑的一个，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不可限量。”
苏晨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他能感觉到，答案已经近在咫尺，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赵林缓缓转过身，昏暗的光线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晰，带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叫苏建国。”
轰——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苏晨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他听不到空调的嗡鸣，听不到窗外的车流，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他的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办公桌，才没有让自己失态地滑倒。
苏建国。
他的父亲。
那个在他记忆中，从一个无所不能的巨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失败者的男人。那个名字，是他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区，是整个家庭笼罩多年的阴云。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名字，会从刚刚为他挡下万钧雷霆的赵林口中，以这样一种方式说出来。
原来，赵林欣赏他，维护他，不仅仅是因为那份报告，不仅仅是因为那股“气”。更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影子。
这是一种何等奇妙而又残酷的缘分。
“你……”赵林看着苏晨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剧烈收缩的瞳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震惊，“你认识他？”
苏晨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赵林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闪现。他看着苏晨，又看了看苏晨桌上那份报告的署名，嘴唇动了动。
“你……你是苏建国的儿子？”
这一次，苏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是我父亲。”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林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震撼和一种恍然大悟的了然。他似乎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苏晨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明白了那份报告里为何会有那样一股不顾一切的锋芒，也明白了王振华为何会那般不遗余力地打压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根源，在这里。
良久，赵林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惋惜、感慨和无奈。他走回来，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晨的肩膀。
“好小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吐出这三个字，“难怪了。”
苏晨感觉自己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无数的线索、疑问、猜测在脑中交织成一团乱麻。赵林知道父亲，他知道父亲当年的事情，那他……是不是也知道父亲落马的内幕？他口中那个“更重要的系统”是什么？父亲得罪的“有分量的人”又是谁？
一个全新的、通往真相的大门，在他面前，被一把意想不到的钥匙，悄然打开了。
“赵科，”苏晨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赵林，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我父亲当年的事，您……还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