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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黑沉得像泼了墨,村子蜷缩在刺骨的寒气里,睡得死沉。只有苏家小院的灶房里,透出一点微弱跳动的火光,映着两个忙碌而沉默的身影。

苏晚仔细地将最后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改良棉衣放进旧背篓底层,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十几双纳好的鞋垫和几副厚袜套,最上面又铺了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背篓旁边,还放着一个小些的布袋,里面是晒得半干的野菜,聊作掩饰。

刘桂香一夜没睡踏实,眼下的乌青比锅底还重。她帮着女儿收拾,手却一直在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句反复的叮咛:“…千万小心…看一眼势头不对,立马回来…东西不要紧,人要紧…听见没?”

“知道了,妈。”苏晚系紧背篓的带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她将那个装着所有希望的背篓背在肩上,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却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奇异力量。

推开院门,寒风像等待已久的野兽,猛地扑上来,呛得人喘不过气。苏晚缩了缩脖子,把旧围巾又裹紧了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公社的集在市镇边缘一片开阔的河滩地上。路不算近,苏晚赶到时,天光已经熹微,河滩上却早已人声鼎沸。赶集的人们从四里八乡涌来,挑担的,推独轮车的,挎篮子的,挤挤挨挨,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浑浊的雾。空气里混杂着牲畜粪便、土烟叶子、廉价雪花膏和各种土特产的气味,喧闹得像一锅滚开的粥。

苏晚的心跳得快了些,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杂着期待和紧张的亢奋。她睁大眼睛,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好的位置早就被占满了,卖炒花生瓜子的、剃头修面的、甚至还有耍猴卖狗皮膏药的,各自圈定了地盘,吆喝得山响。

她在人群边缘逡巡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卖竹编筐篓的老汉旁边,发现了一小块空隙。地方偏僻,靠近河滩的泥泞处,人来人往很少注意到这里。

“大爷,我在这边歇歇脚,成吗?”苏晚客气地问。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看了她一下,大概是看她一个姑娘家背着个大背篓不容易,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苏晚心下稍安,赶紧放下背篓,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蓝布,露出底下摞得整齐的鞋垫和袜套,又将那两件精心折叠的改良棉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吆喝,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带着些许期盼,扫视着过往的人群。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流如织,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这个角落隔绝开来。偶尔有人目光扫过,也只是随意一瞥,便毫无兴趣地移开。甚至有人看到那两件样式“古怪”的棉衣,还会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

“瞧那衣裳,做得个啥样式?不伦不类的。”

“鞋垫?谁还缺这玩意儿?自家不会纳?”

“这姑娘面生,不是咱这片的吧?跑这儿卖这个,能卖出去才怪!”

议论声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苏晚耳朵里。她的脸颊在寒风中慢慢变得滚烫,手指蜷缩在袖子里,指甲掐进掌心。但她依旧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只是眼底最初的光亮,一点点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日头升高了些,集上越发拥挤喧闹。旁边卖筐篓的老汉都做了几单小生意,苏晚这里却依旧无人问津。她甚至看到几个原本朝她这边走来的妇人,被同伴拉了一把,低声说了句什么,便立刻绕道走开,还回头用那种掺杂着怜悯和鄙夷的眼神看她一眼。

是了。她忘了。这巴掌大的地方,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她被张家退婚、“命硬克夫”的名声,恐怕早就先她一步,传到了这集市上。

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慢慢从脚底爬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簇新蓝布制服、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叼着烟卷的男人晃了过来。是市管会的人。他斜睨着苏晚的摊子,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背篓。

“喂,卖什么的?有许可吗?”

苏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努力维持镇定,低下头,小声道:“同志,就…就一点自己做的针线,换点零钱…给爹抓药…”

那男人哼了一声,目光在她那些“货物”和那两件扎眼的棉衣上溜了一圈,似乎掂量着什么。最终,大概是觉得实在没什么油水,又或者看苏晚确实一副可怜相,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的!别摆这儿挡道!一会儿再让我看见,全给你没收喽!”

说完,啐掉烟屁股,晃悠着走了。

苏晚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她看着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羞耻、难堪、恐慌…种种情绪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条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不仅仅是冷眼和嘲讽,还有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她几乎想要立刻背起背篓,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手指颤抖地抓住背篓带子时,旁边卖筐篓的老汉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丫头,你那地方太偏了,得往人堆里凑凑…不过,也得有地方才行啊…”

往人堆里凑?苏晚茫然地抬头看向集市中心。那里摩肩接踵,别说摆摊,挤进去都难。而且,那里摊位费高昂,根本不是她能奢望的。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她咬着唇,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不死心地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日头偏西,集上的人渐渐稀疏,寒风重新变得刺骨。她的脚已经冻得麻木,背篓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彻头彻尾的失败。

她沉默地、一件一件地将东西收回背篓,盖好蓝布。动作缓慢而僵硬,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那两件她寄予厚望的棉衣,此刻摸在手里,冰冷而沉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背起沉重的背篓,她低着头,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踉跄,身心俱疲。来时那股孤勇早已被寒风吹散,只剩下冰冷的现实砸在肩头的重量。

河滩边缘堆放着一些集市散落后留下的废弃箩筐和麻包,杂乱无章。苏晚心神恍惚,一脚踩在一个滚落的、半空的麻袋上,身体猛地一歪——

“啊!”她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连人带背篓摔进旁边的泥泞里。

预想中的狼狈摔倒没有发生。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及时从侧面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很大,捏得她胳膊生疼,却有效地阻止了她的跌倒。

苏晚惊魂未定地抬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迅速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朝着相反方向离开,很快消失在散集后稀疏的人流里。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棉袄,肩背挺直,步伐很快。

是…他?林长河?他也来赶集?

苏晚愣在原地,胳膊上那短暂而有力的触感似乎还在。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刚才差点绊倒她的地方——那个滚落的、碍事的麻袋,不知何时被人拖到了路边角落,规规矩矩地和其他杂物堆在了一起,清理出了一小段通畅的路。

是他做的吗?他看到了她的狼狈,顺手扶了她一把,又默默清开了障碍?

为什么?

苏晚的心绪更加纷乱复杂。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来自陌生人的一丝善意,在此刻冰冷的心境里,激不起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得她自身的失败和无力。

她不再多想,抿紧嘴唇,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集市范围,沿着河堤土路没走多远,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焦急的抱怨声。

一个四十多岁、围着深色头巾的大嫂正蹲在路边,对着手里一件半新旧的棉袄发愁。那棉袄的腋下部位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棉花都漏了出来,看样子是刚被什么尖锐东西划破的。

“哎呀!这可咋办!刚扯的布新做的没两年!这下全完了!”大嫂急得直拍腿,眼看着就要哭出来,“这回去咋跟当家的交代啊!补都没法补!”

周围零星几个路过的人,只是瞥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走开了。

苏晚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那大嫂焦急懊恼的脸,看着那件撕裂的棉袄,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她几乎被冻僵的脑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沮丧和身体的冰冷,快步走上前去。

“大嫂,”她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发干,“您这衣裳…要不,我试试帮您补补?”

那大嫂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苏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姑娘,眼神里满是怀疑:“你?你怎么补?这口子这么大…”

苏晚放下背篓,从最底下翻出那个用布包着的针线笸箩,拿出针线顶针,语气尽量平稳自信:“我带了针线。您看,这口子是顺着缝撕的,没伤到主要布料。我给您用回针法密密地缝一遍,保证结实,再从里面衬一块布加固,外面看不太出来,也不耽误穿。”

她的话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大嫂被她镇住了,脸上的怀疑稍减,转为犹豫:“这…这能行吗?得…得多少钱?”

“不要钱。”苏晚立刻说,她看着大嫂惊讶的眼睛,补充道,“我就练练手。您要是觉得补得好,以后有啥缝补的活计,或者身边有人需要,能想到我就成。”

她需要机会,任何一个打开局面的机会!钱固然重要,但信任和口碑,此刻更重要!

大嫂将信将疑,但看着破了的棉袄和眼前这姑娘虽然冻得脸色发白却诚恳的眼神,最终还是把棉袄递了过来:“那…那你试试吧…可得仔细点啊!”

“哎!”苏晚应了一声,立刻蹲下身,也顾不上地上冰冷,将棉袄小心铺在膝盖上,穿针引线。

她的手指冻得有些不灵活,但一拿起针,那种刻入骨髓的熟练感便回来了。针尖在布料上游走,细密均匀的回针线迹一点点将那道狰狞的口子合拢。她专注地低着头,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她和那件棉袄之间。

大嫂起初还紧张地在旁边盯着,后来见苏晚手法娴熟老练,针脚又密又整齐,渐渐放下心来,甚至忍不住夸了一句:“哟,闺女,你这手艺可以啊!比俺强多了!”

苏晚没抬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手下更快了。缝好外层,她又从自己带来的碎布头里挑出一块颜色相近、厚实耐磨的布,剪下一小块,仔细地衬在内部裂缝处,再次用密实的线脚固定。

最后,打了个结,咬断线头。她将棉袄抖开,递给大嫂:“大嫂,您看看。”

那大嫂接过棉袄,翻来覆去地看,尤其是腋下那里。外面只能看到一道细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合痕迹,用手摸上去,平整结实。里面衬了布,更是牢固得很。

“哎呀!神了!真是神了!”大嫂喜出望外,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闺女,你这手艺真是没话说!太好了!这跟没破过似的!”

她拉着苏晚的手,连声道谢,非要给钱。苏晚坚持不肯收:“说好了的,不要钱。您以后多帮俺留意着点就成。”

大嫂见她态度坚决,更是过意不去,想了想,忽然从自己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粗面饼子,硬塞到苏晚手里:“那不行!不能让你白忙活!这饼子你拿着,垫垫肚子!瞧你冻得脸都白了!”

热乎乎的饼子揣进怀里,带着真实的温度,烫得苏晚心口一酸。她看着大嫂千恩万谢、抱着棉袄欢天喜地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依旧凛冽。

她低头,看着怀里那两个粗糙却实在的饼子,又回头望了望那片已然冷清、曾让她备受打击的河滩集市。

背篓里的棉衣和鞋垫,依然原封未动,冰冷而沉默。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没能卖出任何东西,却用她的手艺,挣来了第一份实实在在的认可,挣来了两个能让她和爹娘今晚不必只喝稀粥的饼子。

这条路,或许走得通。

只是需要换一种方式。

她背起背篓,将怀里的饼子捂得更紧些,迎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朝着家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脚步依旧沉重,却不再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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