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浓雾中颠簸了整整三天,陈生始终没有醒来。苏雪将那张药方贴身藏着,反复核对每一味药材——当归、生地、麝香……最后那味“牵机引”解药,竟需要用陈年的海参熬制,这在缺医少药的渔船上几乎是奢望。
白露靠在船舷上,指尖捻着枚生锈的银戒指,那是从佐藤尸体上找到的。戒指内侧刻着个模糊的“兰”字,她突然嗤笑一声:“我母亲当年总说,佐藤是匹养不熟的狼。现在看来,她倒是没说错。”
“可他最后还是把文件给了我们。”苏雪正用块干净的布条给陈生擦脸,他的脸颊依旧泛着不正常的青色,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白露将戒指扔进海里,浪花卷着它消失在雾中,“就像梅若兰,她当年在731当护士时,亲手给囚犯注射过鼠疫菌,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军统的联络员,你信吗?”
苏雪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红牡丹脚踝上的银铃,那铃声总让她想起领事馆地下室里的铁链声。赵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攥着张揉皱的海图:“前面就是大连湾了,王船长说,黑牡丹在老虎滩的码头开了家鱼铺,暗号是要三斤带血的鲅鱼。”
“黑牡丹真能解陈生的毒?”苏雪抬头看向他,赵刚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那天在排水沟里为了掩护她们,他被流弹擦伤了。
“王船长说她是当年伪满宫廷里的医女,最擅长解奇毒。”赵刚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星子溅在甲板上,“不过这人脾气古怪,只认三样东西——黄金、情报,还有关东军的旧部名册。”
白露突然站起身,从包裹里翻出个牛皮本:“这是佐藤文件里夹着的,关东军驻大连特务部的名单,当年参与活体实验的人都在上面。”她的指尖划过其中一个名字,“你看,梅若兰的原名是梅秀莲,昭和十二年就在731当护士长了。”
苏雪凑近一看,名单末尾还粘着张照片,上面是群穿白大褂的人,前排中间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嘴角有颗和白露一模一样的痣。
“这是……”苏雪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母亲的双胞胎妹妹,也就是我的姨母。”白露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摩挲,“当年我母亲为了保护名单,故意让她顶替自己进了731,没想到她真的成了日本人的爪牙。”
雾气渐渐散去,远处出现了连绵的码头,吊塔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赵刚将船泊在片芦苇荡里,往苏雪手里塞了把小巧的勃朗宁:“这是陈生让我给你备的,他说你上次在领事馆连枪都不会开,太危险。”
枪身冰凉,苏雪捏着它,突然想起陈生在客栈里胡话时说的那句“别信红牡丹”。他当时想说什么?红牡丹到底是谁?
老虎滩的码头腥味冲天,渔船首尾相接,渔民们扛着网兜穿梭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鱼铺就开在码头尽头,木板门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写着“黑氏鱼行”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苏雪推开门时,正看见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蹲在地上剖鱼。她的头发绾成个松松的髻,插着根银簪,侧脸线条利落,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股说不出的冷峭。听见动静,她头也不抬地问:“买鱼?”
“要三斤带血的鲅鱼。”苏雪按赵刚说的暗号回应,手心沁出了汗。
女人这才转过身,她的左眼是琥珀色的,像块温润的玉,右眼却蒙着层白翳,看着有些吓人。“带血的鲅鱼贵,”她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用什么换?”
白露将那份关东军名单递过去:“换一个人的命,还有梅秀莲的下落。”
女人的独眼亮了亮,接过名单翻了两页,突然笑了:“原来是白若霜的女儿,难怪眼角长着颗泪痣。”她往里屋指了指,“把人抬进来吧,解‘牵机引’得用活海参,我这后院刚捞了些。”
里屋摆着张雕花的木床,看样式像是前清的物件。苏雪刚把陈生放在床上,就见女人从柜子里拖出个铁盆,里面泡着十几条灰黑色的东西,浑身长满肉刺。
“这是刺参,得用烈酒泡三个时辰。”女人往盆里倒了半瓶高粱酒,海参立刻在酒里蠕动起来,“你们谁跟我去后院取药?那里有株三十年的老山参,得挖出来。”
苏雪正想应声,赵刚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我去吧,你在这里守着陈生。”他的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这女人不对劲,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像是认识我。”
两人走后,白露突然凑近苏雪,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这鱼铺里有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和领事馆地下室里的一样。”
苏雪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闻到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药水味。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后院种着片奇怪的植物,叶子是暗红色的,根茎上鼓起一个个疙瘩,看着像某种药材,又像……她突然想起佐藤文件里提到的“生化武器培育样本”。
“不好!”苏雪转身就想去叫陈生,却见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你认识这植物?”女人的独眼盯着她,嘴角勾起抹冷笑,“这是‘曼陀罗改良种’,731的人当年用它提炼过神经毒素,比芥子气厉害十倍。”
“你到底是谁?”苏雪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却发现枪不见了——刚才给陈生盖被子时,落在床底下了。
“我是黑牡丹,也是当年731植物研究室的主任。”女人一步步逼近,手术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佐藤没告诉你吗?他弟弟当年就是死在我手里,因为他想偷走我的研究数据。”
白露突然从门后冲出来,手里举着个腌鱼的坛子:“我母亲的日记里写过你!你把活人埋在曼陀罗底下当肥料,说这样长出来的毒草才够劲!”
坛子砸在地上,腌鱼和卤水溅了黑牡丹一身。她却毫不在意,反手将手术刀扔了出去,正插在白露的胳膊上。“白若霜当年就是因为发现了我的秘密,才被我妹妹梅秀莲灭口的。”黑牡丹的声音里带着种病态的兴奋,“你们以为带陈生来找我,是救他?其实是送他来当我的新样本。”
苏雪趁机扑到床边,想去捡枪,却被黑牡丹一把抓住头发,狠狠撞在墙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她听见陈生突然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虚弱地喊:“苏雪……小心……”
“陈生!”苏雪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黑牡丹死死按住。她看见黑牡丹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管,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液体,正往陈生嘴里灌。
“这是我新配的试剂,能让他变成听话的傀儡,比731的‘活体兵器’好用多了。”黑牡丹笑得一脸得意,“等他醒了,就让他亲手杀了你,再去杀赵刚,最后去炸了军统的大连联络站,多好。”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枪声。赵刚的声音响起来:“苏雪!我找到她的实验室了!里面全是活人标本!”
黑牡丹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后院跑。苏雪赶紧爬过去,抠陈生的嘴,想把药水吐出来,却见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别……这是解药……”
“什么?”苏雪愣住了。
“她刚才……往里面掺了海参汁……”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呼吸却比刚才有力了些,“我在731待过……认得这种试剂……是改良过的解毒剂……”
白露捂着流血的胳膊走过来,脸上满是震惊:“你怎么会在731待过?”
陈生的眼神暗了下去,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民国二十一年,我父亲送我去哈尔滨学医,被日本人抓进了731,是佐藤的弟弟偷偷放我出来的……”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一口黑血,“那时候我就见过黑牡丹,她总戴着个银色的面具,大家都叫她‘毒寡妇’。”
后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苏雪扶着陈生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赵刚背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跑进来,那男人穿着件破烂的囚服,胸前印着个模糊的编号——731-407。
“这是张医生,当年和我父亲一起在731工作。”赵刚把人放在地上,声音发颤,“他说黑牡丹不是真正的医女,她的左眼是假的,里面藏着微型相机,专门偷拍情报给梅秀莲。”
张医生喘着粗气,指了指后院:“她的实验室里有个暗道,通往关东军的军火库……快……她要去引爆那里的炸药……”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黑牡丹举着枪冲进来,她的白翳眼睛不知何时掉了,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果然塞着个小巧的相机。“你们谁也别想走!”她疯狂地大笑着,“梅小姐说了,只要炸了军火库,大连港就会变成第二个731!”
陈生突然挣脱苏雪的手,踉跄着冲向黑牡丹,将她手里的枪撞在墙上。两人扭打在一起时,苏雪看见陈生的后颈上,那个溃烂的针孔竟然开始愈合,露出了里面淡粉色的新肉。
“你的毒……”苏雪又惊又喜。
“刚才的药水……真的是解药……”陈生一拳砸在黑牡丹脸上,将她打倒在地,“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试剂被海参汁中和后,变成了真正的解毒剂。”
黑牡丹趴在地上,突然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刺向陈生的小腿。白露眼疾手快,一脚将匕首踢飞,刀尖擦着陈生的裤腿钉进地板里。“你妹妹梅秀莲早就被军统处决了,你以为她还会来救你?”白露的声音冷得像冰,“上周在上海的码头,是我亲手开枪打死她的。”
黑牡丹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可能……她上个月还给我发过电报,说要在大连建立新的实验基地……”
“那是我们发的。”赵刚用枪指着她的头,“我们截获了她的密码本,故意引你露出马脚。”他往门外喊了一声,几个穿便衣的人立刻冲进来,将黑牡丹捆了起来,“这些是军统大连站的人,等了她整整三年。”
陈生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苏雪赶紧蹲下去扶他,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血色,呼吸也平稳多了。“感觉怎么样?”她伸手摸他的额头,温度终于降了下来。
“好多了。”陈生抓住她的手,掌心不再冰凉,带着点温热的汗意,“刚才……谢谢你没让她把药水灌进去。”
“是你自己醒过来的。”苏雪笑了笑,突然想起他在客栈里说的话,“你当时想说红牡丹什么?她是不是有问题?”
陈生的眼神沉了下去:“我在731时见过她,她那时候是关东军的特派员,专门负责验收活体实验成果。她脚踝上的银铃,其实是个信号器,能召唤附近的日本兵。”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怀疑赵刚……”
话没说完,赵刚突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件东西:“陈生,你看这是什么?”那是块怀表,盖子上刻着朵樱花,和苏雪在领事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陈生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从黑牡丹的实验室里找到的,里面夹着张照片。”赵刚将怀表打开,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男人,和赵刚长得有七分像,“她说这是她的弟弟,当年在731当看守,后来被你父亲打死了。”
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不可能……我父亲当年放走的都是矿工,从没杀过看守……”
“可黑牡丹说,你父亲不仅杀了她弟弟,还抢走了731的实验数据,卖给了苏联人。”赵刚的眼神里带着种复杂的情绪,“她说你父亲根本不是什么英雄,是个为了钱出卖国家的叛徒。”
苏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陈生苍白的脸,又看看赵刚手里的怀表,突然发现怀表的链条上刻着个微小的字母——Z,那是赵刚名字“赵刚”的拼音首字母。
“赵刚,你到底是谁?”苏雪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刚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证件,上面印着关东军的徽章:“我是赵正雄,黑牡丹的亲侄子。当年我叔叔被你父亲打死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他的枪口缓缓抬起,对准了陈生,“今天,我是来报仇的。”
陈生猛地将苏雪推开,自己却没躲开,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你叔叔是被日本人自己打死的!”陈生捂着流血的肩膀,声音嘶哑,“当年我就在场,他想放走我们,被日本军官发现了,他们杀了他,还想嫁祸给我父亲!”
赵正雄显然不信,又开了一枪。这次苏雪反应过来,扑过去将陈生推开,子弹打在地上,溅起的碎石子擦破了她的手背。“你看这是什么!”苏雪从陈生的怀里掏出那本日记,翻开其中一页,“这里写着你叔叔的名字,赵大勇,他是我父亲的线人,当年是为了掩护我们才牺牲的!”
赵正雄的枪口颤抖了一下,显然有些动摇。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军统的人冲了进来,将赵正雄按住。“我们早就查清楚你的身份了。”为首的人拿出份文件,“你三个月前就潜伏在我们身边了,想伺机偷走731的实验数据,对不对?”
赵正雄被带走时,突然回头看向陈生:“如果……如果我叔叔真的是好人,我会来道歉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陈生靠在苏雪怀里,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却笑着说:“你看,我们又闯过一关。”
“下次不许再这么冒险了。”苏雪帮他包扎伤口,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两人都愣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晕。
白露走过来,手里拿着那份关东军名单:“军统的人说,周先生已经到大连了,想约我们明天见面。”她的眼神里带着点担忧,“你说,他会不会也是潜伏的日本人?”
陈生接过名单,翻到最后一页,突然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你们看,这里写着‘周明远,731情报科科长,代号夜莺’。”他的手指顿了顿,“我父亲的日记里提到过他,说他是个双面间谍,既为日本人做事,也给军统提供情报。”
“那我们见还是不见?”苏雪问。
“见。”陈生的眼神坚定,“我们得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还要查清红牡丹的真实身份。”他看向苏雪,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而且,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上海吃小笼包,总得先把这些事解决了。”
苏雪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陈生带血的肩膀,突然觉得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险,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就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当晚,他们住在码头附近的客栈里。苏雪给陈生换药时,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不禁松了口气。“你恢复得真快。”
“可能是那解药的作用吧。”陈生笑了笑,突然抓住她的手,“苏雪,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很久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敲门声打断了。白露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不好了,黑牡丹不见了!军统的人说,她刚才挟持了个看守,从暗道跑了,还带走了那份实验数据!”
陈生和苏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看来,这场关于731的恩怨,还远远没有结束。
窗外,月光皎洁,照在大连港的海面上,像铺了层碎银。远处传来轮船的鸣笛声,悠长而苍凉,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年代的悲欢离合。苏雪知道,明天和周先生的会面,注定不会平静。而那个潜伏在暗处的红牡丹,以及逃脱的黑牡丹,还有身份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