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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卷着咸腥气扑在甲板上时,苏雪正用块粗布蘸着海水擦拭陈生胸口的伤。晨光透过薄雾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左耳后的朱砂痣被血痂遮了大半,倒像是颗蒙尘的红豆。

“醒了就别装睡。”苏雪将沾血的布条扔进海里,浪花卷着那抹猩红没入深蓝,“再忍忍,过了吴淞口就安全了。”

陈生的睫毛颤了颤,喉结滚了滚才发出声音:“赵刚……”

“还活着。”苏雪从船板下摸出个铁皮罐头,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响,“红姑被军统带走前,把他塞进了货轮的冷藏舱。周先生的人在码头接应,现在应该在法租界的医院。”她舀了勺罐头里的牛肉汤递到他嘴边,“刘清媛呢?”

“跳海了。”苏雪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外滩建筑群,“军统的人开枪时,她抱着那个细菌箱子冲进了芦苇荡。赵刚说她水性极好,当年在柏林大学游泳队拿过冠军。”

陈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比昨夜烫了些:“铅盒里的配方是假的。”

苏雪的手顿了顿。晨光里她鬓角的碎发沾着海盐,倒让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眼睛添了几分锐气:“我知道。你把真配方缝进我旗袍衬里时,针扎透了三层布。”她抽回手往他伤口上撒磺胺粉,看他疼得皱眉却不吭声,忽然笑了,“在柏林读书时,你也是这样硬撑着去听海德格尔的课?”

陈生咳了两声,眼底泛起暖意:“你总在教室后排啃黑面包,黄油都舍不得抹。”

“还不是为了给你攒买显微镜的钱。”苏雪将最后一块纱布缠好,指尖不经意蹭过他胸口的枪伤,“说真的,红姑儿子的事……”

“是我父亲做的。”陈生望着货轮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民国二十一年冬天,他把刘清媛的弟弟和红姑的儿子一起送进了731部队的实验室。说是为了换取矿业特许权,实际上……”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灌了铅,“是为了拿到日本人提炼新型火药的配方。”

苏雪突然想起昨夜红姑疯癫的样子,左眼下的泪痣被血糊住时,倒和刘清媛有几分相似。她从怀里摸出那半枚铜雀簪,簪子内侧的“清”字被海水泡得发涨:“这是刘清媛的?”

“她母亲的遗物。”陈生接过簪子在掌心摩挲,“当年在柏林,她总说要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崂山。”他忽然低笑一声,喉间带着血腥气,“现在倒好,我们三个倒像是在替父辈还债。”

货轮鸣着汽笛靠岸时,苏雪才发现陈生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她正想把他背起来,码头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七八辆黑色轿车排成列停在栈桥上,为首的女人穿着身月白西装,领口别着朵白玫瑰。

“苏小姐,陈先生。”女人摘下白手套伸出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是沈曼青,周先生的特助。”她目光扫过陈生的伤处,笑意不达眼底,“车备好了,去霞飞路。”

轿车驶进法租界时,苏雪才发现这不是去医院的路。车窗外梧桐叶簌簌落着,落在霞飞路127号的咖啡馆门楣上,那块“老地方”的木牌被雨水浸得发黑。

“左脸有疤的侍者?”苏雪扶着陈生下了车,推开门时铜铃叮当作响。

吧台后擦杯子的男人转过身,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蜈蚣似的疤,看见陈生怀里的铜哨子,突然将擦杯布往肩上一搭:“周先生在楼上等。”他引着他们往二楼走,经过挂着的《睡莲》仿作时,突然低声道,“赵刚在仁济医院307房,昨晚醒过一次,说红姑咬掉了他半只耳朵。”

二楼的包厢里,穿中山装的男人正对着留声机听《夜来香》。看见他们进来,他关掉唱机站起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陈生脸上停了停:“伤口怎么样?”

“死不了。”陈生往沙发上一靠,扯动伤口疼得吸气,“周先生倒是清闲,我们在青岛浴血奋战,您在这儿听小曲。”

周先生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照片推过去:“认识吗?”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日军少佐制服,眉眼间竟和陈生有三分像。苏雪刚要拿起来,陈生突然按住她的手:“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陈景明。”他声音冷得像冰,“三年前在哈尔滨投靠731部队,现在是细菌战研究室的副手。”

周先生往烟斗里塞着烟丝:“他昨天从满洲铁路运了批货来上海,在十六铺码头被扣了。”

“什么货?”苏雪追问。

“二十箱鼠疫杆菌培养基。”周先生划着火柴,火光在他镜片上跳动,“刘清媛跳海前发了封电报,说这批货是给公共租界的日本商会准备的。”他吐出烟圈,“更有意思的是,押货的人里有个叫孙六的,说是赵刚的远房表舅。”

陈生猛地坐直身子:“不可能!赵刚的亲戚都在胶东半岛务农,他——”

“要不要去问问?”周先生将医院地址写在便签上,“顺便看看他那半只耳朵还能不能找回来。”

仁济医院的消毒水味呛得人发晕。307病房的门虚掩着,苏雪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赵刚的吼声:“我再说一遍!那不是我表舅!”

“可他怀里揣着你的生辰八字。”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带着点戏谑,“赵大当家的,您总不能说这也是巧合吧?”

苏雪推门进去时,正看见个穿护士服的姑娘翘着腿坐在病床边,手里把玩着枚银质打火机。她梳着齐耳短发,左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看见苏雪进来突然笑了:“苏小姐?我是林晚秋,周先生派来的医官。”

赵刚的左耳朵缠着厚厚的纱布,听见动静猛地坐起来:“苏小姐!陈少爷!你们可来了!这丫头片子非说孙六是我亲戚,那孙子明明是731部队的翻译官!”

林晚秋挑眉看向陈生:“陈先生觉得,731的翻译官会随身带别人的生辰八字?”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这是从孙六怀里搜出来的,除了赵刚的八字,还有张仁济医院的平面图。”

苏雪突然注意到林晚秋白大褂袖口沾着的蓝墨水,和昨夜陈生铅盒上的校徽颜色一样。她刚要开口,陈生突然按住她的手,对赵刚说:“孙六长什么样?”

“左脸有颗大黑痣,说话漏风。”赵刚往地上啐了口,“当年在青岛码头扛活时,他总往日本人的仓库钻。我提醒过孙六哥三次,他非说我挡他发财路!”

“孙六哥?”林晚秋晃着打火机,“看来确实认识。”

“那是我堂哥!”赵刚急得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五年前就病死了!埋在崂山北坡的乱葬岗!”

病房里突然静了,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苏雪看着林晚秋指尖的打火机,突然想起刘清媛车里的樱花徽章:“这打火机……”

“哦,这个啊。”林晚秋把打火机抛过来,“从孙六身上搜的,上面刻着‘梅’字。”

陈生接住打火机时,指腹触到冰凉的刻痕,突然低笑出声:“有意思。”他摩挲着那枚“梅”字,“孙六五年前就死了,那现在这个是谁?”

“或许是借尸还魂?”林晚秋眨眨眼,从药箱里拿出瓶吗啡,“不过我更倾向于,有人在借孙六的身份做事。”她往注射器里抽着药水,针尖在阳光下闪着光,“比如,给某些人注射过量吗啡,让他们说胡话。”

赵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林晚秋抽出针头,药水在玻璃管里晃出涟漪,“只是觉得奇怪,刘清媛为什么偏偏在仓库搜出吗啡?又为什么刚好让你看见731的通行证?”她将注射器往托盘里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有人提前写好了剧本,你们三个不过是按台词演戏的木偶。”

苏雪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昨夜苏清媛说的协和医院失窃案,突然看向陈生:“你说的三箱吗啡,会不会和这个孙六有关?”

“民国二十二年冬天丢的。”陈生望着窗外的鸽子,“当时负责看管仓库的,是孙六的远房表哥。”他转头看向林晚秋,“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父亲是协和医院的药剂师。”林晚秋收拾着药箱,声音轻得像叹息,“丢吗啡那年,他被当成替罪羊枪毙了。”她的指尖在药箱锁扣上顿了顿,“我来上海,本来是想找当年的档案。”

病房门被推开时,沈曼青正站在晨光里,月白西装沾着露水:“周先生让你们去趟码头。”她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孙六的尸体不见了,冷藏舱的锁是被钥匙打开的。”

赵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纱布渗出血迹:“我就知道那孙子没死透!”

“不是他。”沈曼青将纸袋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是枚黄铜钥匙和半张撕碎的照片,“看守说凌晨三点看见个穿护士服的女人进去过。”她的目光扫过林晚秋,“林小姐昨夜在哪里?”

林晚秋正在给赵刚换纱布,听见这话突然笑了:“在太平间给尸体缝合。”她举起沾血的镊子,“不信可以去问王法医,他能证明我从午夜忙到天亮。”

沈曼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三秒,突然将那半张照片推过来:“认识这个女人吗?”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和服,左眼下有颗痣,正和个穿日军制服的男人碰杯。苏雪的呼吸骤然停滞——那女人分明是刘清媛,而她对面的男人,左脸有颗大黑痣。

“孙六。”陈生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摩挲,“民国二十一年在哈尔滨见过,当时他跟着陈景明做事。”他突然抬头看向林晚秋,“你父亲被枪毙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说仓库里不止有吗啡。”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些贴着‘特殊药品’标签的瓶子,上面画着樱花。”她往窗外看了眼,“就像刘清媛车上的徽章。”

沈曼青突然站起身:“周先生在码头等你们。”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另外,公共租界的日本商会今晚有场晚宴,陈景明会出席。”

陈生往沙发上一靠,伤口疼得皱眉:“让我去见那个汉奸弟弟?”

“他手里有细菌培养基的分布图。”沈曼青整理着西装袖口,“周先生的意思是,让苏小姐和林小姐混进去。”她从手包里拿出两张请柬,烫金的樱花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以日本商会顾问的名义。”

苏雪刚要去接请柬,林晚秋突然按住她的手:“我不去。”她收拾着药箱,声音冷得像冰,“我父亲的仇还没报,没功夫陪你们演戏。”

“找到孙六就能知道真相。”陈生从烟盒里抽出支烟,“他不仅偷了吗啡,还可能知道你父亲被陷害的事。”他划着火柴,火光映着左耳后的朱砂痣,“或者,你想让杀父仇人永远逍遥法外?”

林晚秋的手在药箱把手上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白。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眼角的泪痣在晨光里亮得惊人:“晚宴几点开始?”

“八点。”沈曼青将请柬放在桌上,“我会派人送礼服过来。”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对了,周先生说,红姑在军统监狱里咬舌自尽了。”

赵刚猛地一拳砸在墙上:“这娘们!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陈生望着那半张照片,突然笑了:“她可没那么容易死。”他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当年在青岛码头,她被日本人打断三根肋骨,还不是照样从海里游了回来?”

苏雪的指尖划过照片上刘清媛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她跳海前的眼神,那不是绝望,倒像是种解脱。她将请柬塞进手袋,金属扣碰到里面的手雷拉环,发出细微的声响:“我去准备些东西。”

林晚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对陈生说:“她知道你是‘夜莺’吗?”

陈生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法桐上,叶子正被风卷着打转:“知道又如何?”他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枪身缠着的蓝绸帕已经泛黄,“从在柏林街头接过这把枪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林晚秋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突然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金属瓶:“这个你拿着。”是瓶氰化物,标签已经被磨掉,“比子弹快,也比子弹干净。”

陈生接过药瓶时,指腹触到瓶身的刻痕,是朵小小的梅花。他突然笑了:“你倒像是个随时准备赴死的人。”

“从父亲被枪毙那天起,我就死过一次了。”林晚秋背起药箱,“晚宴见。”她推开门时,晨光正落在走廊尽头的十字架上,镀出层金边。

赵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突然啐了口:“这丫头片子不对劲。”他往陈生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你觉不觉得她知道的太多?”

“知道多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陈生将药瓶塞进怀里,“就像红姑说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关键是看这秘密能不能为我们所用。”他站起身时踉跄了下,“扶我去趟档案室,我想看看民国二十二年的报纸。”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卷着梧桐叶落在陈生的肩头。他望着远处的黄浦江,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柏林,苏雪也是这样站在菩提树下,手里拿着本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那时的阳光总带着金箔般的温度,不像上海的秋,连风都裹着寒意。

“在想什么?”赵刚递过来根烟。

“在想阳春面。”陈生接住烟,指尖微微发颤,“苏雪总说要去城隍庙吃加双份葱花的那种。”他将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等这事了了,我们三个去吃一碗。”

赵刚突然笑了,笑声震得伤口发疼:“还得加个荷包蛋!”

档案室的木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气窗落在民国二十二年的《申报》上,泛黄的纸页记载着协和医院失窃案的始末。陈生的手指划过“药剂师林国栋”的名字,突然停在某段记述上——“案发现场发现女性丝巾,绣有梅花图案”。

“梅花……”他喃喃自语,突然想起林晚秋药瓶上的刻痕。

赵刚正翻着另一份报纸,突然指着某则启事:“你看这个!”是则寻物启事,悬赏寻找三箱遗失的“医用酒精”,联系人署名“梅”。

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沈曼青带来的那枚打火机,想起林晚秋白大褂上的蓝墨水,突然抓起报纸往病房跑:“快!去码头!”

码头上的风带着咸腥气,货轮的鸣笛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沈曼青正指挥着人搜查冷藏舱,看见他们跑来,突然举起个证物袋:“找到这个。”

袋子里是块撕碎的护士服布料,上面绣着朵半开的梅花。

“林晚秋!”赵刚突然往栈桥跑去,“那丫头片子肯定去了日本商会!”

陈生望着黄浦江面上的货轮,突然抓住沈曼青的手:“晚宴的宾客名单里,有没有个叫梅姐的?”

沈曼青的脸色瞬间变了:“是日本商会的顾问,据说早年在哈尔滨开医院。”她从手包里拿出张照片,“周先生刚查到的,她左脸有颗痣。”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和服,眉眼间竟和林晚秋有七分像。苏雪的呼吸骤然停滞——那女人左耳后,有个模糊的梅花胎记。

“红姑根本没去监狱。”陈生的声音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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